地铁车厢人来人往的空间内，聚集着参差百态的灵魂

地铁车厢人来人往的空间内，聚集着参差百态的灵魂

　　你站在地铁车厢里看别人，别人或许也在偷偷注视你，匆忙上下的相遇，也是一种奇妙缘分

　　主播/羊城派记者 郑紫薇

　　回到故国的古城，是暮春。岭南至为红火的花信——木棉已阑珊其事，路过一所中学，校园里林荫下的水泥地，刚刚打扫过，又落下数百朵猩红的木棉花，酒盏似的。我蓦地一惊，想，如果仲春是豪饮的季节，那么，众多时间的“饮者”此刻已兴尽，不胜酒力之际甩手一扔，“杯子”满地都是。

　　走进广佛线地铁的车厢。并非高峰期，人不多。不知是不是老年人们睡午觉去了，满眼都是年轻的脸。扫几眼车厢，以取得总体印象。主流是看手机族，姿势各别，心无旁骛则一。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看屏幕至忘情处，哈哈大笑，是唯一的失态者。

　　然后，我逐个看坐同一张长椅的，再看对面的长椅的。我和他们如要比拼年龄，不能“以一当三”，但“以一当二”之后，该还可匀出一个“小学生”来。

　　年轻多好！只要不长青春痘，脸颊一律无皱褶与凹陷。身躯无赘肉，关节像安装了上好弹簧，举手投足自带张力。正对面的小伙子，23岁吧？左臂被浅蓝色文身覆盖，那是一片杂花生树的春天花园。汗衫上写着霸气的英语，那是某个软体公司的广告语。他和同伴没刷手机，我没来得及诧异，车到祖庙站，他们大咧咧地牵手离开。

　　对面的座位上方，是一块普通的厚玻璃，囿于光线，有点暗，但映像还算清楚。想起一位老同学，70岁那年摘除白内障，她术后第一次对妆镜，大惊失色——哪里来的皱纹！进而痛恨让她带“寿斑”的脸皮纤毫毕露的小手术。我是对自家外貌持“管他的”态度的“男流之辈”，不但敢于对镜，还带点恶作剧地研究镜上众脸。

　　身边的低头族的脸，和我的该怎样比呢？如果彼是丰腴滋润的平原，我便是怪石嶙峋的山地；如果彼是一览无余的简单，我便是波谲云诡的复杂；如果彼是朝暾初出的天际，我便是日头西沉的海滩……排比句再铺陈也是白搭。

　　这些沉溺手机的青春一族，他们的前面是负重中年。斜对面那穿连衣裙的小姐，以白葱般的食指，在带精致套子的三星手机上拨划，想象她背上一个手牵一个往育儿中心赶时，手指还能和手机过不去否？身边的小伙子在看微信，瞟到我在偷窥，以眼角的余光作友善的警告。

　　我凭自己的往昔，差不多可以预测他们此生的大致走向，从高考前填下的志愿表到心头涌动的情欲和物欲。人生如车厢，乘客匆忙上下。以内心世界论，谁都可以成为王者，或者流放者。

　　我的前面呢？我对着镜内一张带太昭著的眼袋与纵横的沟壑、因而颇“耐读”的脸，诡秘地微笑。我有过的，旁边的人来不及有，于他们，自然是绝大的幸运与优势，我只有羡慕的份。

　　但我也可以据此自豪，他们是未成品，我却接近成品。他们可以从我看到他们的将来，尽管山长水远；我变为他们，须逆行太多的苦难、忧愁方能抵达，那是非常年代，青年人“有”什么——套句元朝老百姓的慨叹：“金人有狼牙棒，吾人有天灵盖。”

　　镜内，我的脸夹在他们中间，好厚的脸皮！为了抵抗近于恶毒的自嘲，我老在堆砌“我有什么”、“他们有什么”句子。我有老奸巨猾，他们有“盲拳打倒老师父”；我有千回百转的“过去”，他们有难以列数的“可能”；我有浩瀚的依恋，他们有应付一切的表情包、支付宝、自媒体、优步、快闪……

　　看够了镜子，我也掏出手机，却没有流量，只好放回挎包。原来，随大流也需要资格。我的视线从镜子离开时，为自己想好一个相当雅致的譬喻：地上木棉花似的酒盅。

　　来源｜羊城晚报2018年05月22日，A15版，刘荒田/文

　　图片｜视觉中国

　　责编｜樊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