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公仔”,是我家乡开平对木偶的称呼。半个世纪了,家乡的“木头公仔”戏班早已散尽了么?
半个世纪前,苍城一带的人们每逢过年,大戏班不易请得起,便请“木头公仔”戏班。这些戏班多是业余的,平常日子销声匿迹,就像龙船要等端午节前才从沙滩下挖出来一样,它们也要到年底才涌现出来。
那时,村村搭戏棚,有些大村落还搭七八座。戏棚下截用布围着,让外面不能一眼看到里面。围内三几个人敲锣打鼓拉响琴,另外几个人负责把穿戴整齐的木偶举到布幕之上露面,自己嘴里唱曲词,念道白。白天演出采自然光,晚上也只点两三盏汽灯,所需费用不多。木偶的穿戴也无须太讲究,比如今天这个木偶这身穿戴表示它是岳飞,明天同一个如此装扮的木偶却可以是黄飞虎,后天它兴许又是吕布了。假如班主肯下一点本钱,就每年给木偶朋友们轮流更新一点服饰,悭吝些的便实行十年一贯制。
居住城市,拜年是件“时间紧任务重”的大事,家长作动员报告,往往要特别对小孩子进行“一切服从大人指挥、走路不怕累”的教育。但在家乡,却时间不紧任务不重,年初四打后,小孩子们尽可以变成脱绳猴子,呼朋引类,走村过寨去看“木头公仔”戏了。
鲁迅说受不了锣鼓咚咚喤喤之苦,所以特别回忆起远远地看社戏的情景。我不像鲁迅有出息,每游到一座戏棚前,便排除万难,硬从大人的大腿丛中夺路而进,直抵台前仰头看戏。我看有些戏很投入。《岳飞退金兵》《黄飞虎反五关》这些戏都是我爱看的。木偶的脸虽然始终如一,“也无风雨也无晴”,然而故事在展开,演员台词念得有感情,乐曲制造了情绪氛围,这些衣冠木料便感觉栩栩如生了。不过,假如台上演的是“吕布戏貂蝉”之类,小朋友们不感兴趣,就会一哄而走。反正东方不亮西方亮,好戏连台,哪台好看看哪台。
待到各台都已曲终人散,我们有时还不急于回家吃饭,便会玩出新花样来。一天,有人提议钻进幕内去看看。大家呐喊一声,恰如武侠小说所写那样,身形一闪,就都进去了。里面只有十来个木偶当主人。有的没卸装;有的卸了,另披一幅布,有一个却赤条条。我看得真切:“木头公仔”的躯干只是一段发黑的木头!木偶们无声无息,无光彩无活动,已经完全失去演出时那种生命感,乃至小孩子也不怕冒犯它们。有个最精灵的小家伙大步上前,想去试举“貂蝉”,正眼也不看旁边那“三英”都战不过的“吕布”。倒是我们的“阿哥头”厉害,他先是一声大喝:“别动!”继而解释说,别看这是些木头,它们都有灵性的,戏班中人都要先拜过才敢动它们,否则……这位“阿哥头”并非大人指定的、或大人安排好通过合法程序选出的领导,他只以其见多识广自然地成为我们的首领。大家都真正服他,觉得他那“否则”后面极其可怕,因为他“否则”完歇了好一会才用一个“哼”来结束训示,于是再没人敢去尝试舞弄那些木偶了。
没舞过“木头公仔”,我不遗憾。遗憾的是,自打那回进过后台,以后看黄飞虎、岳飞什么的,总像看穿了衣衫,直看出那段发黑的木头。
我真后悔进过后台,看过“木头公仔”赤裸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