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全,大自然保护协会(TNC)北京代表处首席科学官。
对于在一个领域内的领军者而言,最好的肯定是什么?
是在业界的权威性,还是沉甸甸的奖杯,亦或是名字后面长长的一串头衔?作为国内知名的气候变化专家,张小全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不期然地来了,带着一点五味杂陈。
2019年年初,张小全的女儿面临即将升入大学,选专业的问题。他询问女儿的意见时,女儿非常肯定地告诉他,要像他一样,学环境。
那一刻,张小全好像只剩下父亲一个身份,他从内心有些抗拒,因为始终耕耘在这个行业的他,深知这一行的艰辛,想起自己曾几次在出野外工作时与危险擦肩而过的经历更是担心不已。他和女儿进行了激烈的讨论,但是女儿非常坚持,女儿的反驳里,不时出现他这些年工作的一些片段,有些甚至他都已经要忘记了。
平静下来,脑海里是女儿明亮的眼神、仿佛洒满阳光的面庞,以及每一次出远门时,背着重重的包,却站立如松的挺拔……是的,在自然保护领域多年的工作,不仅让自然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已经渗透为女儿人生的一部分。
最终,张小全被女儿说服了。他把和女儿微信争论的截图,发在朋友圈,带着一点点属于“父亲”的“责怪”,但他心里知道,从女儿那里,他收获了对于他职业追求的最好肯定,而他也已经开始期待,未来将在父女间展开的关于自然、关于科学的那些对话。
误入林学
“我是学林学的,大学毕业以后,在中国林科院工作了很多年,2009年加入TNC,也算是TNC排在前十的老员工了。”面对ZAKER,张小全如是介绍自己。
他说,从事自然保护纯属命运巧合,也许人生轨迹也如同自然循环一般,有因有果……
70年代初期,生活资源匮乏,在那个填饱肚子都是本事的年代,柴火是主要燃料,张小全每天放学之后,都会拿着砍刀和镰刀,结伴去林间砍柴撒欢。没想到之后30多年他竟与环境保护结下了不解之缘。
80年代初,高考制度恢复不久,压抑已久的一代年轻人希望闯过独木桥,张小全也加入其中。第一年高考,张小全落榜了,第二年他本着“上线就行”的想法,填了当时很冷门的“林学”专业,结果以超出本科录取线79分的优异成绩被“林学”录走。本科毕业之后,张小全被分配到了中国林科院。
80年代后期开始,“出国潮”刮得猛烈,张小全白天工作,晚上就骑自行车去中关村听俞敏洪的托福和GRE课,希望可以出国去深造。出国读博本来看起来已经十拿九稳,因为张小全心仪的教授已经口头上答应了录取他,只需将申请的纸质资料邮递过去就行,但没想到的是,阴差阳错,申请材料在邮寄过程中不知所踪,他无奈地只得留在国内继续读博。
当时的张小全和很多新毕业刚刚进入工作领域的年轻人一样,对于自己所选的专业、所从事的职业,没有那么热爱,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方向,也感到迷茫。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件有点令人伤感的意外,极力地将张小全推上了“林业碳汇”这条路。
那年,张小全博士毕业刚满一年,他的导师突然被查出了疾病,必须静养。这样,老师负责的几个项目就全压在了张小全的身上。事实上,当时的张小全并没有独立负责项目的经验,但他内心有着一股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都要把导师的这些项目给做好。那一年,张小全因此变得特别忙碌,基本上没有任何个人的时间,他把所有时间和心思都花在了项目上。但也是这种完全沉浸式的工作,让张小全爱上了自然保护,爱上了“林业碳汇”这件在大多数人眼中极度枯燥的工作。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张小全内心对于“误”入林业这件事,完完全全地释怀了,他好像听见了使命的召唤。
“全球变暖不可逆,人类工业化发展对自然的欠账肯定是要还的。为了人类共同拥有的唯一家园,也为了子孙后代,我们要认真、严肃对待气候变化问题。如果我们采取了积极有效的减缓气候变化和适应气候变化的措施,对于我们的后代,我们将是无悔的。”张小全说。
全球治暖
博士毕业后,张小全留在了中国林科院工作,领衔编撰了全球第一个碳汇造林的方法学,启动世界第一个碳汇造林项目,参与评审了几乎所有工业化国家向联合国提交的GHG排放清单、气候变化国家信息通报,多次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团成员参加气候变化相关的诸多重要国际会议,成为了气候变化与林业领域的领军人才。
2005年,在京都议定书生效以后,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开始编写碳汇造林的方法学。在连续9位国外顶尖科学家的方法论被否后,张小全顶住压力,一次过审,成就了全球第一个获批的碳汇造林方法学。张小全基于此的碳汇造林项目,也比全球第二个碳汇造林项目足足领先了3年。
凭着专业知识的领先与对规则理解的透彻,张小全几乎每年都被选入联合国评审专家组,从04年的专家到09年评审组长,每年他都会对发达国家的温室气体排放清单报告、《京都议定书》履约信息、气候变化国家信息通报等进行评审,屡屡与外国专家激辩,为了人类共同的家园。
作为中国著名气候变化与林业方面的专家,张小全参与了多个IPCC(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指南和评估报告的编写,并因此随IPCC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但他一直把获奖证书压在箱底,直至离开体制被要求出示相关证书,获奖之事才有少数人知道。他认为,“我只是上千科学家中普通的一员,并不是有多么了不起,自然保护远比获奖更重要。”
在国内,由于很多林业碳汇项目都在偏远山区,上山途中,张小全和项目组不仅要跟恶劣的自然环境、路况斗争,还要与高原反应抗衡,他多次九死一生。但这样的故事,他很少提起,他的家人们更是完全不知了。
有一年,他带着几个学生在川西山上做调查,各种不知名的毒虫和蚂蟥藏身于草丛之中。傍晚,张小全独自下山,走到一个分叉口时,他直觉从这个地方穿过去,能缩短直线距离,没想到走着走着迷路了。海拔3000米的山上,夜晚特别冷,他越走越急,在快走到原来路线的小道上,一个没站稳,就滑下了小悬崖,好在坠落过程中,半空中抓住了灌木条,才保住了性命。
一次在五台山做调查,暴雨袭来,张小全淌河而过,被湍急的水流冲倒,他用尽全力才抱住一块大石头,身上被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使命认同
关于人生的想象,最难的是敢于选择和坚持,最难得的是,让想象变成现实。
2009年,张小全放弃了中国林科院首席专家的身份,加入了TNC。TNC是国际上最大的非营利性自然环境保护组织之一,张小全2005年曾在为TNC担任过专家。
加入TNC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甚至,这个决定遭到了张小全身边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家人、朋友、同事无一赞成他丢掉“铁饭碗”。经过近二年慎重的考虑,张小全最终决定加入TNC,而这一干就是十年。
“是TNC的信仰和氛围说服了我,这里有更为纯粹的工作环境,有一群有信仰、有坚持、有科学素质的伙伴,人们聚集在一起,都想为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保护做点实事。”张小全说,大家在讨论工作的时候,可以非常open、尖锐,不惜争吵,但非常纯粹,他想把有限的精力全部用到理想中去。
对于自然保护,张小全内心始终有着一种使命感。自然保护与其他工作不同,是最需要时间浇灌的一份事业。加入TNC以后,张小全和伙伴们深入保护第一线,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做了很多实地保护工作。
比如,他和伙伴们一起保护老君山的滇金丝猴,十几年来,滇金丝猴的数量由100多只增长到了300多只;他们深入内蒙严重荒漠化地区,倡导“关注荒漠化,建设绿色长城”;他们扎根大凉山等地,开发了多个多重效益森林营造项目,保护珙桐、红豆杉、四川山鹧鸪、云豹、大熊猫等濒危动植物……
在开发林业碳汇项目时,引入“森林多重效益”的理念,对提升保护效果、确保保护的可持续是非常关键的,因为在森林碳汇项目中采用“气候、社区和生物多样性标准”,不仅能达到生产碳汇的要求,还有利于生物多样性保护,改善社区生计。兼顾了“社会生计”的造林才真的是造出了“扎了根”的林,不然老百姓没有生计来源,多年造林的成果很可能又毁于砍伐。
在林业碳汇领域,张小全更是创造了多个首次——
全球首个CDM造林再造林项目方法学和相关的首个项目,全球第一个获得气候、社区和生物多样性(CCB)标准金牌认证的林业碳汇项目;
领衔开发了多个被国家发改委批准的中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方法学,如森林经营碳汇项目方法学、竹子造林碳汇项目方法学、小规模非煤矿区生态修复项目方法学等;
领衔编制了中国土地利用变化和林业温室气体(GHG)清单,以及具有开创性的湿地碳汇方法学……
截至目前,张小全所带领的TNC林业碳汇项目团队,已经完成了11000公顷的森林多重效益碳汇项目,种下了2400万棵树,开发了获得CCB认证的5个金牌碳汇项目……
作为一名科学家,张小全也从未停下过科研的脚步,他已经出版了10余本专业书籍,发表了100多篇学术文章,将自己的经验分享给更多的同行。
张小全说,退休之后,想回重庆老家,植树造林,小时候砍的树,迟早是要还的,这是自然,也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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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谢肉包
视频/溜溜唧
摄影/莉莉
设计图/陆盛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