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羊网 记者董柳,通讯员荔明、梁斯睿
2020年元月的羊城,阳光和煦。刚结束半天庭审的陈俊薇法官,急急地放下手中宗卷,赶往广州市荔湾区某小学。这天下午,陈法官约了心理疏导员杜老师,要回访该校一位学生张启轩(化名)。站在校门外,陈法官思绪万千——
一位单亲妈妈把孩子丢给“保姆”后失联达9年,孩子亲生父亲因有新家庭不愿接回。一个月,这名做了9年保姆的孩子、4个月街道的孩子终于被父亲接回家了。
遇棘手案件:“保姆起诉孩子母亲”
陈俊薇法官是广州市荔湾区法院家事少年庭副庭长。2018年2月的一天,内勤如常给她送来一件新案,薄薄的,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打开案卷一看,就有点懵了。
原告是位60来岁的沈阿姨(化名)。诉状中,沈阿姨写道,她是一名保姆,受被告张冰(化名)委托照顾一名叫张启轩的男孩,现要求张冰将孩子领回抚养,并向她支付劳务费、医药费等。“保姆起诉孩子母亲?”凭职业直觉,陈法官即刻意识到这是件不同寻常且相当棘手的案子。
为了解缘由,陈法官打通了沈阿姨的电话。电话里,沈阿姨向陈法官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年前,沈阿姨经人介绍认识了刚生下孩子的张冰。张冰告诉沈阿姨,她是单亲妈妈,需独自赚钱抚养孩子张启轩,因此想找保姆日常照顾孩子。沈阿姨很同情张冰便答应了,每日到张冰的住处照顾孩子。
启轩半岁时,张冰告诉沈阿姨,她要去外地打工才有经济能力养孩子,恳求沈阿姨把启轩带回家照顾。沈阿姨只好收拾了孩子的衣物,把孩子带回家。但张冰此后再没回来,甚至连沈阿姨的电话也很少接。
到启轩六七岁时,张冰竟失联了。沈阿姨只好把启轩留在家里,依靠老伴的退休金抚养孩子。经多方寻找,沈阿姨终于重新联系上张冰。张冰表示因生意失败无法再养孩子,已要启轩生父每月付款给沈阿姨。沈阿姨随后发现,银行账户每月都会存进1000元。
可最近,沈阿姨的老伴病了,家里积蓄几乎用光,启轩也已升读小学二年级,沈阿姨感到再也无力继续照顾启轩,左思右想决定将张冰起诉到法院。
生母现身却拒绝接回孩子
陈法官和助理马上尝试联系张冰。得知诉讼后,张冰申请了法律援助律师来法院应诉。
此时陈法官想,难道她不抚养孩子真有苦衷?同时又分析,因抚养启轩产生的必要费用,启轩生父也有义务偿还,应该追加启轩生父为案件被告。
根据张冰提供的信息,启轩的生父叫赵其(化名),但陈法官按张冰提供的地址寄出的邮件并无人收,后法院采取公告方式向赵其进行了送达。
2018年7月,案件第一次开庭。庭上张冰明确表示,她已抚养孩子多年,现已无力抚养,应由赵其还钱和抚养孩子。首次庭审让陈法官陷入思考:孩子的母亲不肯接回孩子,那孩子的父亲呢?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根据从公安机关、工商部门查询所得赵其近年的多个暂住信息,均无结果。
一天中午,一个“不期”的电话打进了家事少年庭。放下电话,助理高兴地喊道:“有位律师来电,说是赵其的代理人要过来拿起诉状!”茫茫人海中,赵其竟然被找到了!
赵其出现了,随后是进行亲子鉴定和再次开庭。鉴定结论显示,赵其和启轩确实是亲生父子关系。此时,赵其也来到法院细说缘由。赵其称,他与张冰恋爱分手时张冰没有告诉他怀孕一事,此后他与妻子结婚并生下两个孩子,张冰曾托人告诉他两人生有小孩,虽然半信半疑,但他还是每月转1000元到张冰提供的银行账户,他完全没想到张冰会把孩子扔给保姆这么多年,但现在,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家中妻儿。
生母失联谁来携带抚养孩子?
第二次开庭后,陈法官考虑,赵其目前有家庭,而张冰是单身,启轩由张冰抚养较为合适。正当准备动笔起草判决时,意料之外的事又发生了。
张冰的律师来电称,张冰又失联了,去香港了。听到这个消息,陈法官心里一沉,考虑到案件的执行问题,决定先查清张冰的去向,暂缓判决。
得知张冰赴港的消息后,赵其另案起诉要求张冰携带抚养启轩。该案也交由陈法官审理。
张冰赴港不归,赵其另有家庭妻儿,不同意携带抚养,孩子日后当何去何从?陈法官多次约谈赵其。通过谈话,陈法官了解到,赵其是担心引起另一场家庭风波,如处理不好,对启轩的成长也不利。
对此,陈法官坚定地劝说赵其:“张冰的行为要谴责,但更要考虑启轩的生活问题,如果实在无法直接把启轩带回家,能否请爷爷奶奶帮忙照顾?”赵其沉默了,但每一次离开法院,他都问同一个问题:“陈法官,你也是女人,如果是你,能接受一个外来的孩子吗?”
无家可归的孩子
在进行亲子鉴定时,陈法官见到了小启轩。小启轩不太说话,但眼神很清透,似乎藏着很多无以言表的心事。
怎样才能帮到他?思量再三,陈法官决定向院庭领导申请,为启轩安排专业的心理疏导。在广州法院“家和万事兴”项目心理疏导员名单中,陈法官专门挑选联系了对儿童心理疏导较有经验的杜老师为启轩进行心理疏导。
2019年7月,历经多次调解无果后,上述两起案件进行一审宣判。
在抚养纠纷判决书中,法院确定张启轩应由赵其抚养,张冰应负担相应抚养费;在沈阿姨起诉的案中,判决赵其接回张启轩抚养,赵其和张冰共同向沈阿姨偿还劳务费和生活费。
波澜再起。拿到一审判决书后,沈阿姨坚称再无能力抚养启轩,把启轩留在了法院。被留在法院的启轩一脸茫然,街道工作人员虽同意接回暂予照顾,但此时的启轩只能居无定处,有时跟着社工小彭姐在街道的庇护站过夜,有时在社工工作室过夜。其后,民政局、教育局及时介入,把启轩送到了未成年人保障中心暂住,后又帮助启轩转学到一所寄宿学校就读。启轩的住食问题暂时解决了,但陌生的环境让他缺乏安全感,他有时会故意把自己弄病,好让小彭姐把他接走带回社工站。
见状,陈法官多次尝试说服赵其先把启轩接回,但他以案件已上诉尚未终审为由拒绝接纳。陈法官只能频繁地通过电话向小彭姐、街道、学校了解情况。
2019年11月,两起案件进行二审宣判,均维持了一审判决。
孩子的回家路
得知二审结果的街道负责人给陈法官打来电话,判决生效后街道多次联系赵其但他都没有接回启轩的意思,怎么办?赵其的委托律师也打来电话称,赵其近期一直在消化这事,除了顾虑告诉妻子后的家庭矛盾问题外,还担心启轩的户口和读书问题。陈法官决定,为了帮小启轩尽快回家,要抓紧和赵其谈谈。
此时,赵其也主动打来电话说,妻子已知道这事,现在家庭矛盾很大,他一定会接纳启轩,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面对迟疑的赵其,陈法官诚恳地说:“我很理解你。但大家倾力相助,都是为了让启轩有个安身之处。启轩这半年过得非常不易,他一直当成外婆当成奶奶的沈阿姨也把他挡在门外,如果你再迟疑,他会又一次受到伤害。”赵其沉默了。陈法官继续告诉赵其,孩子户口的事情,可以努力想办法解决。赵其继续沉默。
和赵其通完电话,陈法官立即联系街道,希望通过街道帮助协调解决启轩的户口问题。
第二天,陈法官再次致电赵其,告诉他街道已第一时间把启轩的材料送去派出所,大家都在努力帮助启轩。赵其沉默半晌,说道:“陈法官,事情已经一年多了,我知道你做的都是为了小孩好。我明天就去接启轩吧。”
在多部门共同努力下,启轩终于回家了!2019年12月17日,启轩被爸爸从学校接回了家。
晚上,陈法官终于等来了陪同启轩回家的街道邱科长发来的信息:“我们陪启轩回到父亲家了,爷爷奶奶和大伯都在,父亲在路上见启轩一直流泪,都有主动安慰他,回家后有对启轩说,以后有爸爸,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以后你会改名叫赵启轩……”
就这样,小启轩终于回到了他梦里出现过又不敢相信可以拥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