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如临大敌,回不回武汉过年成为难题。
武汉市长周先旺接受央视采访时称,截至2020年1月20日24时,湖北省武汉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258例,已治愈出院25例,死亡6例。
截至1月20日24时,国家卫生健康委收到国内4省(区、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291例(湖北省270例,北京市5例,广东省14例,上海市2例);14省(区、市)累计报告疑似病例54例
针对疫情防控,钟南山院士表示,从初步流行病学分析,通过野生动物传到人是比较大的可能。现在出现人传人的现象,是大家应该提高警惕的时候。目前尚无有效的针对性药物。
疫情发展牵动着家在湖北、在外打拼的人,春节在即,他们涂上免洗消毒液、戴上N95口罩,犹豫回不回家的问题。新型冠状病毒的消息确乎搅动了他们关于情感与安全感的思虑。
(一)妈妈成功劝退了三波想回家的人
陈觅 31岁 湖北武汉人 上海媒体从业者
昨天(1月20日)我退掉了武汉-上海的火车票,其实意念上早做了决定,行动上稍许迟缓了。
我是武汉人,在上海工作,去年10月新婚燕尔,11月还在武汉办了婚礼。
按习俗,婚后第一个春节在男方家里过,我爸妈本来也没指望今年我能回家过年。是我先生提议说春节后半段去武汉,我们计划着初三或初四回去,中间段的票比较充裕,就没马上买票,1月2日只抢了初七早上的返程票。爸妈当时知道我们春节回家还挺高兴的。
2019年12月31日,我在和父母的微信群里第一次讨论了不明肺炎的事,我转发了媒体向武汉卫健委核实的消息,让他们小心,出门戴口罩。我爸妈的同学群里有好几个医生,他们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还给我反向发了一些消息。
1月18日,周六,我妈聊到她在楼顶上晒太阳,我说楼顶上晒太阳比较好,比出门要好。顺势聊到肺炎的话题,我妈主动提了一句,“我在考虑你们要不要回武汉。”
与此同时,我和先生当时还想再观察一下,商量着把初三去武汉的票买了。虽然看到病例增多,我也没有扭转决定,因为我外公已年迈,心里总觉得看一次少一次。
1月19日,我先生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我不是不愿意奔波的人,也想让大家开心,但现在我的确有些担心,到时候看,但我还是听老婆的。”我和先生在不同城市工作,他开玩笑说如果隔离在一块倒也挺好的,毕竟平时相处时间少,但我们如果去了武汉,过完春节,我回上海,他回北京,即使隔离了,还是不在一块。
到那天下午,我妈在群里主动说,“你们别回武汉了。”她有个同学在武汉做医生,跟她说其实医院很紧张,有医生被隔离了,但是市民还没引起重视。我妈意识到事态严重。这天,我给爸妈在网上下单了50个一次性医用口罩和四瓶免洗洗手液。
另一方面,我外公80多岁了,万一我们在外面晃带了病菌回去,年轻人也就隔离一下,对老人家可能就致命了。我妈像家中的春运总指挥,用这个理由劝退了在北京的小姨和在东莞的舅舅,不让他们回武汉过年。
我问了一个武汉同学,她在上海工作,她父母今年计划从武汉来“反向过年”,还说要在江浙沪自驾游。我昨天(1月20日)实在忍不住了,劝她们家别出门自驾游。结果新闻披露更多消息,她父母决定不来上海了。她去退订酒店,结果酒店说不能全额退款。她爸爸听闻后调侃道,“你跟他们说我们武汉来的,如果不退的话我们就真的去了。”
相较而言,我妈这次就表现出非常强的自觉,她说武汉人就不应该出去。很多人以为自己出去可以躲避危险,但不会想自己出去对别人来说是危险的。
我很多朋友跟家里人沟通却很难。
有个武汉的朋友去年刚生了双胞胎,她先生在医院工作,她说先生上班都不穿防护服,尽管离发热门诊也就隔一个楼层。她还跟父母置气,因为她发一些媒体报道提醒她爸妈注意防护,他们不听,还嫌她烦。
我还有个武汉的前同事在北京工作,爸妈坚持让她春节回武汉,她自己挺害怕的,但父母又不愿看她只身留京过年。她还在艰难地劝家人,也一直发病例上升的新闻给他们。她妈妈还是护士,经历过非典,觉得那时候没啥事,这次就还好。她哭笑不得,却没退掉23号回家的票。到今天(1月21日)中午,她爸爸才改口让她别回家了。
武汉人其实没有经历过严重的疫情,不知道事情可以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们满脸都是没受过伤害的纯真模样。
非典那年,我正好要参加中考,整个湖北只有6例确诊的。我们当时在武汉连口罩都不戴,上学路上要经过一个长途汽车站,我们的做法就是沿着车站的马路对面走,避过人流,好像觉得那样就安全了。而我有个同学转学去了北京,他那年中考因为非典延迟了三个月,还一直停课,只能在家上网校。
我就担心武汉人疏忽大意,太彪太“勇敢”了,下面的地级市更没有防疫能力,意识也不到位。
我哥就评价说,武汉人“不服周”(注:湖北方言,指不服气、不甘心),他最近打电话问在仙桃的同学,那边离武汉一个小时车程:
“你紧不紧张?”
“紧张,办年货很紧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疫情紧不紧张?”
“哦,我前两天去过武汉,很热闹。”
(二)错过姐姐订婚,取消带女友见家长
王龙 25岁 湖北武汉人 深圳某公司程序员
今年过年本来有两件大事,一是我姐大年初六在武汉订婚;二是我携女友从深圳回家。
幸运的是,12月中旬的时候,公司替我们员工买到了回家的高铁票;但不幸的是,临回家前,武汉爆发了冠状病毒的疫情。
我最初从网络上看到消息,当时官方披露的信息里病例少,也没发现人传人。
女友倒是有一些紧张,但我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严重,更不会想到这会影响我回家的计划。
我姐也在深圳工作,她1月18日先回了武汉。可是第二天,还在上班的我偶然间刷到微博,说病例新增了100多例,而且出现在多个省市。我盯着看了几秒,觉得问题有点不妙了。
我第一时间把消息转发给家人朋友,提醒他们做好防护措施。我的家人有一个微信群,他们很乐观,并不觉得有多严重,开心地准备着过年。
但我面对骤然上升的病例数,还是忍不住忧心起来。我反复和女友以及家人商量,到底要不要回家。
直到昨天(1月20日),我终于下定决心,还是不回去了。女友也觉得可惜,本来想着让家里老人开心一下,但她更担心我的健康安全。
回家的票我早就拿到手了,于是我拿着这张票戴着口罩去了深圳福田高铁站,把票退了。心里挺不舍得,好不容易抢到的票,几秒钟就退了。但看着火车站人山人海的景象,心想还是算了,安全第一。
我退完票坐地铁回去,深圳已经有确诊病例了,但地铁里只有两三成的人戴了口罩。
对于我不回家这件事,姐姐有些埋怨,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我挺委屈的,只能跟她解释,我希望大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想回平时也可以回家。
我还安慰她说,等疫情稳定了我再抢票试试,看能不能赶得上参加她的订婚仪式。虽然我心里知道,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
过年是看不到父母了,他们觉得过年必须在自己家,二来出去了也给别人添麻烦,自己老老实实待在家就行。我只能反复劝他们出门的话戴好口罩。
一般大年三十的时候全家会齐聚吃年夜饭,过年白天放鞭炮晚上放烟花,热闹得很。但深圳不可能燃放烟花爆竹,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上哪去。
我们高中同学每年都会聚一次。今年聚会地点选在了武汉,大家已经买好了酒水、零食,独缺我一人。不过,安全起见,聚会也取消了。年轻人获取信息途径多,安全意识比较强,我们约定来年再聚。
明天公司最后一天上班,之后就放假了,我租住的屋子就剩我一人,难免有些孤单冷清。女友建议我一起回她老家江西,但我也没拿定主意,我们还在讨论。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可惜和难过是再所难免的。我有想过视频参加一下年夜饭,他们在那头吃,我自己也备些菜,隔着手机和他们干杯,哈哈,可能还挺有意思。我觉得我的心和家人是在一起的,只要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把团圆补上。
(三)不经过武汉的列车,除夕半夜才能到家
彭佳 25岁湖北荆州人上海金融企业人员
刚知道武汉海鲜批发市场爆发疫情的时候,我没有往我自己身上联想,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市场。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我们家有住在武汉的亲戚的,但走动不多。
直到昨天(1月20日)晚上,在武汉当护士的表妹给我发微信说,她上午在医院给人抽血,下午听说那个病人是肺炎,不清楚是哪一种类型。她有点紧张。
我才意识到这事可能影响到我过年回家了,因为我买了途经武汉回家的火车票。
我又联系在武汉的朋友们,发现他们很淡定,说马路上没有戴口罩的,都忙着办年货。
还有个朋友在医院上班的,他说看上去武汉新型肺炎毒性不是很强,几例确诊的“人传人”都是密切接触的,去火车站的人群里走一走,传染上的概率很小。但我感觉他更多的是在安抚我的情绪。
我前一天出门去给猫咪打针,我戴了口罩,还买了两瓶消毒液。我本想买点抗病毒的药,查了一查,全需要处方;第二天我出去买早饭就没戴口罩,算是一种情绪反复吧。
我今天(1月21日)早上又纠结了一小时。我特意查了一下,上海到荆州的火车,不经停武汉的,现在只有除夕夜的车次了。
原本我打算提前三天到家,先跟父母待待,大年初三再去广东看望我姐姐的,她嫁去了广东,今年就和男方的家人一起过节。如果除夕那天半夜里到家,初三就走,这样太仓促了,不如不去。
我就下了决心告诉我妈,今年不回去了,以后再请假看望家人。我爸妈都表示理解。
直至1月18日下午,彭佳还告诉父母原定很快到达荆州。次日上午,她简短地告知家人无法返回。 受访者供图
我计划直接去姐姐那里过年。我买到了1月23日出发的车票,尽管后半程可能是两小时的站票。
我才打包过行李。本来去湖北过年,我要带两件毛衣,两条棉裤;换去广东的话,就不带这几样了,我带几套好看的秋季衣服。行李箱还摊在地上呢。
我父母亲原先完全不把疫情当一回事。之前通行的说法是“没有明确的‘人传人’迹象”,结果《新闻联播》播报了它可以“人传人”。我父母亲也都知道了。
我下午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她在外头打牌呢。我说,你们记得戴口罩、开窗通风。那时候她都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也给外婆打电话。我说,几个舅舅都是犟脾气,得了感冒容易硬扛,注意让他们不要这样。我外婆在电话里说,她都懂,现在也开窗通风了。
回不了家,我不算特别感伤,不过,我猜我妈会偷偷地哭一下:她有两个女儿,过年一个也不在身边。等上一段时间,这波疫情总可以过去了吧。
(四)年初回过武汉,退了票还是慌张
陈越 26岁 湖北黄石人 设计师
退票是一个很快做出的决定。
我今年26岁,老家在湖北黄石大冶。2017年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上海做设计师,老婆也是上海人。
原本是期待回家的,一个月之前刚放票,老婆和爸爸就帮着我一起抢票,因为一天只有一班车,我抢到了1月21号的票。有一年没回家了,总有想念,我们一家人关系很好,以前回家时,常常喝茶聊天到深夜。
问题在于,我回家的列车一定会经过武汉站。去年12月,我就在微信公众号、朋友圈看到过疫情相关的简短报道,认识到这次的病毒不是sars,是另一种肺炎,疫情发生在海鲜市场,那时候信息不多,我没觉得很严重。
1月4日的周末,我和老婆还一起去武汉看双方父母,我岳父因为工作,一周有5天居住在武汉,我父母也从黄石过来相聚。在这之前,我岳母在超市买了带呼吸阀的N95口罩,一个个发给我们,很着急要求我们戴上,告诉我们武汉有雾霾,又有传染病毒。
所以一下高铁,我们就把口罩戴上了。没想到在地铁口见面,岳父笑了,他们都没戴口罩,“你们太夸张了。”因为岳父对此很不重视,所以岳母也没有再坚持。我只好摘下口罩,那三天一直没再戴上,我心里是有些犹豫的。
从武汉回来,1月底病例增多,那段时间我也在微博和抖音上浏览一些相关信息,但是重复内容多,我没放在心上。
转机发生在昨天(1月20日),我还在公司做模型和方案,中午打开手机,各大微信群全是截图和消息,仿佛一下子炸开了。
我老婆的哥哥是医生,他提到医院已经要求医护人员必须戴口罩,还讲述了各地的疑似病例。我爸妈也发了微信给我,说事态好像升级了,要我注意安全。我爸发了一个猫戴着口罩的图片,又发了一个视频,内容是飞机起飞之前,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为乘客测量体温。这时候,我意识到这次情况不太寻常。
这天下午,我在朋友圈看了冠状病毒的科普,还觉得病毒画得太可爱了,不应该这么可爱。那时候工作仍然忙碌,但我开始有点心神不宁,脑海里犹豫要不要回去,想起年初去武汉的场景,不禁觉得有点后怕。
下午近4点,我终于抽空给爸妈打了电话,跟他们商量是否回家。我爸妈都很理解,我妈说,这次疫情比我们想象中严重。他们也不打算来上海反向过年,毕竟也会经过武汉站,“等过了风头再说”,我可以听得出他们语气有点紧张。
挂了电话,我妈又在微信上叮嘱我,“为了安全起见,你们春节不要外出,在上海安心生活,我们随时视频交流,等情况控制好了,我们年后到上海来团聚”,还提醒我们在家保持通风卫生。我岳父也在群里说,针对参与公众活动及去公共场所,地铁及公交,武汉政府的六字真言请谨记:不必需,不参与。
20日下午,陈越父母、岳父在家人群中告诫他与妻子暂时别回大冶老家。
打完电话,我就把1月21日下午4点的票退了,心情有些复杂。
我后来感觉到,岳父对于之前不重视这次疫情挺后悔的,他4天前在武汉的时候感冒鼻塞,一直到周日回到上海才告诉我们,虽然与病毒无关,但1月20日晚上,我们去他家吃饭,准备走的时候,我和老婆要去看电影,他突然神情严肃地阻拦我们,“我很少以长辈的身份这样跟你说,一般情况是不会干涉这种事,涉及到生命安全的时候才劝。”
我们知道他怕我们被传染。之前我老婆去家里吃饭,说话时他都坐在距离很远的沙发上,吃饭时用公筷,会把菜先拨到另一个盘子里。春节过后,他还要再回到武汉上班,现在仍然在观望疫情的发展,不需我们提醒,他就非常小心注意。
不能回家过年,我感到很可惜,但我也不善表达,很少跟父母流露这样的情绪。本来打算过去待6天,能见到许久未见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但我相信我们都有共识,健康是最重要的。
决定不回家后,我妈拍了家里的视频发过来,让我们看看家的样子,她说,明天会贴门神和春联,也尽量不出门了,不去人多的地方,就画画喝茶听音乐,散步就在家散步。我想,这也是一种宽慰吧。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沈文迪 黄霁洁 葛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