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一周年特刊·西湖】思王朝云

【散文】

□苏方桂

秋风骤起，黄叶卷地，暮雨斜飞，滴滴都是伊人之泪。瓦屋空寂，孤灯残照，药罐犹在，灶冷烟绝。余身疲泪干，肠断心碎，四顾茫然，朝云朝云啊，你掏空了先生的灵魂！

忆昔杭城繁华日，西子湖畔，粉黛成列，歌吹为风，画舫往来，丝竹渡水。某日，余宴客于聚仙楼上，卿随众歌妓献艺侑酒，卿年方豆蔻，如小荷才露尖尖之角，婷婷而立，袅袅而来，令客眼前一亮。卿长袖翠带，舞如紫燕凌波，又如粉碟穿花，令人目不暇接，心潮随之激越。卿歌喉一展，清亮如高山飞泉，玉震珠迸，细微时又如发丝一线，抛接云际，歌罢余音绕梁，满室静寂。余爱怜之心顿起，托友人为卿脱籍，以青釉车载之归府。余公务之余，观卿之舞，闻卿之歌，心为之一静，神为之一清，一天疲累烦忧为之一扫。卿少年老成，心思细密，劳作勤勉，对夫人礼数周全，代劳分忧，深得夫人欢心，爱之如同胞幼妹。当年余府婢妾众多，欲读书学字者唯卿一人，且志坚弥久，令余感叹珍重，亦尽心教之，曾握管亲授，过二年，卿学业有进，诗文亦粗通大义，夫人笑称“苏家女才子。”

卿年渐长，识见日增。某日，余摸腹问众侍儿：“这里面装有何物？”一侍儿说：“学士满腹都是锦绣文章。”另一侍儿说：“满肚都是高深见识。”皆不称余意，卿微笑不语，再三问之始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余虽大笑心实感慨，余仕途坎坷，起落无常，渐贬渐远，究其因，不善巴结权贵，不说违心之言，不知见风转舵，岂非大大不合时宜？不然，何来“乌台诗案”？卿小小年纪竟能一语中的，何其慧哉？余遣散众婢妾之时，有春娘者乃卿闺中密友，貌美性烈，友人蒋某以白马交换，诗云：“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娥眉，虽无金勤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余答诗：“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春娘下阶触槐而死，余虽悔恨却不明以所以，回堂见卿啜泣失声，转交春娘遗诗：“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卿云：“学士差矣！以人换畜，令人何堪？女人亦有人格！”此言如霹雳轰顶万电击心，令余猛醒，春娘朝云见识胜余多矣！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得一红颜知己三生难觅，夫人深体余心，一力主持将卿收房为妾，问卿愿否？卿挽首细语：“学士道德文章高山仰止，小女子能终生侍奉还有何求？”时“乌台诗案”未结，余待罪之身前程莫测，所谓患难见真情，令余心热眼湿。初度之夜卿温柔体贴，余如登仙境，有卿相伴余之大福也。

夫人体弱多病，终年不离药罐，家中俗务琐碎劳烦，而余升迁之日少，被贬之日多，囊中羞涩，名为官家，实为民户，卿往往荆钗布裙，与仆妇操劳于厨下，缝补于灯前，卿侠骨柔肠，弱质铁肩，夫人唏嘘感佩以至泪下。婚后数年，卿产下一儿，眉眼与余肖似，取名为苏遁，此儿苏家薪火，亦卿半生寄托，卿爱如心肝，惜乎不满周岁即患痘疫夭亡，卿痛哭之声摧人肝肺，“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卿之魂随儿而去，恍惚多日，饮食俱废，余老泪纵横，青衫常湿。

“乌台诗案”昭雪后余再任杭城，与卿携手柳荫，泛舟湖上，诗酒共乐，“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亦卿之写照也，友人皆羡余与卿为神仙伴侣。惜乎好景不长，以后十余年间仕途起起落落，之密州、徐州、湖州、登州、颖州、扬州、定州，奔走于途，鞍马劳顿，南城湿热，北国风沙，劳瘁日多，安宁日少，卿追随始终，何来荣华富贵？绍圣元年余又获“讥斥先朝”罪名贬往岭南英州，传当地湿热瘴疠，毒虫横行，人说鸟语，而王润之夫人已病逝，卿毅然说：“妾曾立誓，终生侍奉学士，哪怕天涯海角，妾不辞也！何况岭南百姓众多，人皆能活，我等又有何惧？”卿弱质坚心，令余甚慰，余携卿与幼子苏过及一老婢南下，途中又接朝廷诏旨，再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文，与犯官无异。

惠州父老与官吏待吾胜似亲友，太守詹范亲到江边迎候，安排余一家于行馆合江楼居住，父老携酒接风。惠州风光秀丽，四季如春，物产丰富，民风淳厚，住下时间不久，原来的担心一扫而去。“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游历了罗浮山、汤泉等地后，余更为惠州美景着迷，余与卿皆有长居岭南打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余虽不在其位仍心系民瘼，向太守建议，在西湖筑堤，修湖，余捐出朝廷赏赐的犀带，带头募捐修东新浮桥，峻工之日，全城轰动，江岸上人山人海，欢声笑语数日不绝，后又建西新桥，推广秧马，父老赞颂令余欣然。

后为避嫌移居嘉佑寺，卿褐衣赤足灌园种菜，虽汗流浃背腰酸肩肿而不言苦，节约家用，为余分忧。寓惠三年，余已“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年迈体衰多病，后又患痔疮，时见脓血，卿床前亲捧汤药，端盆扶余坐浴，日夜劳碌，无一句怨言，然百医无效，余苦不堪言。寓惠时已与卿分室而居，卿正当盛年，艳花盛放之时，孤枕寒衾，冷月青灯，长夜漫漫，其寂寞苦况余岂能不知？卿虔心释家，诵经礼佛，以佛理破人欲，“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是余误卿，是余负卿，夫复何言！

余已购白鹤峰筑屋，与卿长守岭南，不意瘟疫肆虐，卿弱质被染，竟一病不起，临终握余手久久不放，口诵金刚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卿本佛前仙子，如今乘风归去，“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老迈苏轼梨花零落碾作泥，不久亦当随卿于地下。荒草沧溟，孤山留恨，碧水千古，香魂依波，葬卿于西湖之畔孤山之下，旁筑六如亭，手书楹联曰：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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