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西湖文学榜”优秀作品选登
【中篇小说】
□肖建国
眼前是一片的白,白得耀眼,白到极致,忽地就颠倒了,变成满天的黑。从远处飞过来,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头发和汗毛孔中挤进脑袋,你追我赶,喧闹难耐,脑袋如炮仗一般炸裂开,千万点星光聚集成一张女人的脸。 ——题记
女人摘下墨镜,往四周看了看。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的心差点跳出胸膛。
我怀疑是梦,这脸型,这眼神,还有左眼角那鱼嘴样的伤痕,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了千百万遍,都看不到一点希望。而今就在我已准备放弃时,她却突然出现了。
虽然女人化了精细的淡妆,头发也染成了栗棕色,但那脸上所蕴含的身份特征,并没随岁月的侵蚀而抹平。
那一刻,我呆若木鸡,手脚冰凉。
幸亏,女人没瞅我,而是向小店走来。她问老曹,老板,能不能找个小工,帮我往楼上拎点东西。
老曹抬起肉眼泡,盯着女人看了又看。女人皱起眉头,很讨厌地扭过脸,快速戴上墨镜,准备离开。老曹赶紧说话了,靓妹,这里就有一个瓜娃子,干活最卖力。说完又朝我招招手,你这锤子,见到靓妹就发啥子呆噻,格老子的,还不快去干活。
我从三轮车上下来,跛着脚木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女人轻拂我一眼,又看看周边,除了妇女和小孩,还有老曹这位老板外,再没其他男人了,有点左右为难。
老曹说,靓妹,别看他走路踮踮的,可有把子力气,是老把式。
女人所谓的“东西”,就是放在车尾箱里的两床被子,一袋换洗衣服和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车是红色雷克萨斯,我认识,前几天还同老曹争论过,这一款价值40多万元。
女人说,送到八楼去,多少钱?
我拍拍胸口,待那颗“扑嗵扑嗵”乱跳的心落实了,才结结巴巴地回答,你……你看着给吧。女人面上毫无表情,踩着高跟鞋,扭着屁股,“咯噔咯噔”向前走。
东西不多,却不好拿。左右两手提满了,还有一袋子衣服没能拿上。我不想再跑第二趟,于是把那装有衣服的袋子挂在脖子上。
这是湖镇市的一个老旧小区,因为没装电梯,住的人不多。几幢楼房灰蒙蒙的,如同抽去了筋骨,显得无精打采。上楼时,女人特意往后瞅,她想看一个跛子是如何上楼的。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瘸了腿的人走平路身子会拧扯很大,但上楼与常人无异,靠重心支撑,只是速度稍慢。
我满以为她会帮我一下,把脖子上的袋子拿过去。哪知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催我要快点。我心里一阵翻滚,酸甜苦辣互相搅拌着,齐齐涌到喉咙,差点就喷薄而出。还有眼泪,不争气地想流出来,我用力咬下舌头,用疼痛将它们抵回眼窝。
上到八楼,女人也在大口喘气,我头上已冒出汗珠。在804房,女人掏出钥匙,先打开防盗大铁门,再打开暗红色的木门,她进去了,却不让我进。女人说,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可以了。
趁女人拿东西的空隙,我往屋里瞄了几眼。这是一套两居室,客厅里除了一套桌椅外,基本上没什么东西。地上放着些许垃圾,很显然,这屋子刚打扫过,也很久没人住。
女人见我发愣,忙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没动。我在想要不要做点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女人出现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我猝不及防,曾经在脑海里演绎过多年的对白,竟然想不起一个字。我心乱如麻,呼吸不畅,整个人都陷入虚无的状态,彻底成了老曹口中的“哈巴儿”。
哦,女人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不起,忘记给你钱了。她道歉声也是冷冰冰的。女人掏出十块钱递给我,走吧。
我捏着钱,刚走两步,又被她叫住。等下,这废品也给你,能卖钱的。她没有把捆好的旧报刊递到我手里,而是轻轻放在地上,让我自己去拿。我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是否该说声谢谢。她不再理我,转身回屋,砰地关住了冰冷的铁门。
没错!十七年了,女人成熟很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可侵犯的气质。但她本性没变,身上独特的味道也没有变。从一楼到八楼,我像狗一样又嗅到了当年的甘草味。只是这草木的清香在变淡,腥味在加重。这世上,也只有我,对这味道刻骨铭心。也只有我,能把女人的面貌像钢戳样压在骨髓里。这么多年来,无论白天或黑夜,只要我意念一动,这味道、这面容就会呈现在眼前,我能不记得她吗?
苦心人,天不负,勾践卧薪尝胆终于打败夫差。我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苍天给我送来了柳暗花明。我可以肯定,女人没有认出我来。生活已把我压得扭曲变形,不要说她了,就连我父母亲,在我初中结束回到家时,都不敢相认面前这个木讷呆板的残疾人,竟会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夏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