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蝴蝶兰

□明前茶

老詹是58岁那年开始养蝴蝶兰的。彼时他已退居二线，搬到了一个闲置的朝北办公室，长长的窗台上，每天都有散射的光线。

那年春天，老詹的工作量大大下降，他开始读书，并捡回了邻居扔掉的开败的蝴蝶兰，准备在办公室里重新翻盆，培养它们。他在网上看到一个重要的常识，蝴蝶兰并不是只开一季的年宵花，那些密密麻麻的花朵开败后，剪掉花箭，重新培育，很可能长出新的花叶来。

老詹忙碌了一个春天，将蝴蝶兰从软塌塌的塑料花盆里释放出来，将板结的青苔扯散，又将烂根修剪掉。趁着兰花的根在空气中晾干，根上的伤口在愈合，他还要准备新的植料。为了获得足够多的带泥青苔来为蝴蝶兰换盆，他甚至将单位附近背阴小径上的青苔全部铲了来。这样，行人不易滑倒，他也得以将新旧青苔如三明治一样一层夹着一层，为蝴蝶兰创造疏松透气的栽培基质。

老詹在单位赋闲了大半年，朝北窗台上放满了这些捡来的“弃儿蝴蝶兰”。有相熟的老同事来串门，看到满眼绿油油、没有一朵花的兰花苗，困惑不解地问老詹：“想看花，去花市买现成的就行了。这些苗儿养了多费事，还不知道能不能花开二度。”老詹引他去看粗壮的苗茎上新发出的绿叶与气根。新叶像孩子的耳朵一样又厚又亮，气根先是向半空中伸展，而后才微微下垂，根的顶端有水晶头，晶莹发亮。老詹兴致勃勃地向来人传授养蝴蝶兰的小技巧，比如，自来水要在太阳下晒过两天才能用；又比如，蝴蝶兰要养根，必须经过干湿循环，也就是说，浇水后，要等到青苔完全干透才能浇第二次水。老詹笑言：“看，这新叶新根多治愈。养这些丢弃的蝴蝶兰，就是想看看解甲归田的当口，还有没有峰回路转的好兆头。要是有，我正式退休时就会把这些兰花全分送给同事，这样，我走后，大家就不会那么快忘掉我。”

听的人愣住了，继而感慨万分，老詹到这个单位来的时候，还是一个25岁的青年，转眼三十多年的时光飞逝，连老詹带过的见习生都升任了中层领导。领导班子重组后，老詹递交的返聘报告终于批了下来，老詹被派去做工会的慰问专员，可以工作到62岁，老詹又忙起来了。

老詹的主要工作是：退休员工年满70岁、80岁、90岁的大寿，他将代表单位，带着鲜花和蛋糕去慰问；员工生重病，他也要去慰问。看到须发蓬乱的病人家属，他顿生恻隐之心，主动提出由他服侍病人数小时，让一刻也离不开的家属出去理个发。员工重病过世，老詹更要第一时间出现，去慰问员工的妻儿和他八九十岁的老父母，这些工作都极其考验人的共情能力。

领导认为，之前三位年轻的慰问专员都干不下去，恳求调岗，是因为他们的人生阅历，尚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大场面。反观老詹，他并不是一个能言善劝之人。他担当慰问专员，唯一的长处就是默默地陪伴，与人共欢喜，或共伤悲。他经常说：想一想，你作为这家的长兄，此时应该怎么做？照做就是。

老詹搀扶着腰上别有引流袋的重病员工去上厕所，也会扶着那些神思恍惚、骨瘦嶙峋的逝者家属。人间的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在情绪上也是颇消耗人的，老詹每次慰问完，都是精疲力竭地归来，但一看到满屋子静谧的蝴蝶兰在茁壮生长，有的在剪去一半的花枝上发出侧枝，续出了三五个花苞；有的已悠然地绽放出花朵，粉红的花像小姑娘面颊上漾出的红晕，洁白的花像水中的月亮；有的则是从粗壮的叶茎侧边爆出了五六根花箭，此起彼伏地开出了几十朵灿烂黄花，像交响曲逐渐抵达高潮……那一刻，老詹就觉得像穿越了漫长的黑暗隧道，终于见到尽头的光线，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作为慰问专员，他的暖心行为还包括，在工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办完之后，他要依旧和那些逝者的家属保持联系。有一次，他得知某位男性员工过世后，他的妻女想卖掉本市的房子，离开伤心地，去他乡工作，他便跟那个女孩约谈，仔细分析了她带着母亲漂泊他乡可能会受到怎样的挫折，让她明白，失去父亲的哀痛笼罩着她，有可能会让她作出非理性的抉择。至于该怎样说服这个倔强的姑娘？老詹一度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某一天，他看到了窗台上重生的蝴蝶兰，忽然有了好主意，他准备带一盆昔日的“兰花弃儿”，去送给那个姑娘，她或许就能明白，花谢了、叶子变得软塌塌，也不等于生命中的春天永远消逝了。只要蛰伏下来，养好伤口，保有“我可以从伤痛中恢复过来”的信念，时间将是能够治愈一切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