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晓娜 撰文

“也许,因为这片土地在数百年前曾经被千千万万的眼睛注视过,深山留情,草木生灵,转世轮回的树木也在拔节生长中诞生了一双炯炯有神的‘侠义之眼’。穿行林间,有幸捡到了一根漂亮的淡蓝色羽毛,不管这是飞鸟还是山鸡留下的羽毛,我都视作黄萧养寨的馈赠。”这段文字出自我责编的散文集《新会老地方》中的《黄萧养寨》一文,作者是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本土作家黄文婷。
该书出版之前,文婷曾用不太流畅的普通话同我分享:“某次,我去圭峰山寻找一个传说中的遗址,山势越来越复杂,手机信号也越来越弱,加上天气突变,乌云密布,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我赶紧给我先生打电话说,我进山采风了,万一回不去,你千万不要去找我单位追责,这不是工作,是我个人自愿来的,与单位无关。”文婷语词恳切,言谈举止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为人、为文风度,令我心生感佩和敬仰。犹记得在编校书中《象山雅事》一文的过程中,文章里提到的象山松心亭圆石柱上的一副对联中的某个字与我在网上查到的不符,于是我请文婷核实。几个小时后,她从微信发来信息:“我刚才又上了一趟象山,专门看清楚这副对联,发现是某些史料记错了,我没错。写历史文化必须严谨。”凉亭上的对联是:“苍盖擎空三分秋色二分月;绿荫如画一角斜阳六角亭。”有些史料错把“空”写成了“天”。

是的,《新会老地方》就是这样一本散文集,是女作家黄文婷以认真严谨,甚至“死磕”的态度,怀着无比虔诚和崇敬之心,带着愁肠百结的情怀和情愫写就的一本呈现新会历史文化斑斓印记的个人随笔集。书内书外,文里文外,字里行间,作者如一个圣徒般沉浸其中,匍匐行进在新会的每一座山脉、每一处遗址、每一座书院、每一间屋宇、每一条古桥,问禅望星,寻亭叩水,正如该书扉页之语:心至履往,缘起笔落。谨以此书,致敬家乡……
这本写新会“老地方”的将近40万字的散文集,分为山河邀约、建筑遗梦、遗址作证、城市留痕、乡愁寄处共五个篇章,作者深情地书写了家乡的圭峰、紫水、象山、石涧、古兜、船山、会城河、沙仔岛、新会学宫、景堂图书馆、张将军家庙、觉觉书室、解放亭、老女桥、杨家楼、娱亲庐、石咀红楼、桃荫别墅、碗山往事、崖山痛史、黄萧养寨、述志桥、蟹城、许巷、何家大塘、茶坑、张村、文楼等等,笔墨含情地再现了新会历史文化别具一格的精神气质。
美景之美,在其忧伤。说起新会历史,不能不提崖山之战。作者在《痛说崖山》一文中详述道:“崖山,古称‘厓山’,这是一个见证南宋王朝悲壮落幕的地方。尽管宋元崖门海战的硝烟早已淹没在逝去的波涛里,但崖山依然承载着‘浮尸十万’的疼痛记忆。……1279年农历正月,崖门海战爆发,南宋十万军民与元军展开历时23天的惨烈激战,最后的结局是宋军全军覆灭。丞相陆秀夫见大势已去,便怀揣玉玺,背上年仅8岁的宋帝昺,一步步走向深渊,最后淹没在硝烟弥漫的血海里。幸存的大臣和将兵见状,亦纷纷跳海殉国。杨太后本来尚存一条活路,战乱之时,宋帅张世杰和将军苏刘义率领16艘军舰战船突破元军的重重包围,待元军撤离之后,立马返回崖山护卫杨太后。但此时的杨太后,已经获悉少帝昺与众大臣及将兵皆纷纷蹈海殉国的噩耗,陷入了痛不欲生的境地。于她而言,失去了大宋江山,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她仰天悲泣:‘我忍死闯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然后,她决绝地纵身跳入大海。……人们为纪念这位在崖门海战中壮烈殉国的国母,便将她的诞生日即农历四月二十七日定为‘国母诞’。”
在《霞路漫步》一文,作者又怀着满腔深情,书写了崖门海战之后的故事。霞路,是赵宋皇族村——霞露村的旧名,“耿怀宋室,光大汉仪”是霞路村耿光堂的一副祠联。而耿光堂始建于明代,正门石刻“宋宗室亲臣赵公祠”,青砖墙壁上挂着宋代18位皇帝的画像。霞路立村六百多年,当初,“崖门海战失败,霞路的老祖宗宋太宗十世孙赵必樘壮烈殉国,遗下两位幼子赵良钤和赵良骢。时任琼州太守的林玄辅接受了保存皇室遗脉的重托,决意舍命存孤。他将两位赵氏孤儿视如己出,改名为林大孥、林二孥,带领他们隐居僻静乡野。林大孥长大后,不幸逝于一场起义。林玄辅带着林二孥再次逃难,潜匿于睦洲。……明朝恢复汉室江山后,林二孥的孙子赵宗逞恢复了赵姓,成为霞路村的始祖。为了报答林玄辅的恩情,霞路人每逢祀事必定先祭林氏恩公”。
其实,林玄辅辗转流离抚养赵氏孤儿的故事,史料并无详尽记载,而是出自《霞路赵氏族谱》中《林获嘱书》的一段文字:“吾岂不欲尽忠以殉国难,缘见宋裔幼小,不敢负义轻弃,遂收藏养育,将二幼子诡名林大孥、林二孥,以为己子,并无轻重择爱。后见崖海水咸,难以久居,因至睦洲……”作者捧读族谱,真切感知到其中的赵族情深和家国情怀。如今的霞路村、霞路文化,俨然演变为视死如归、爱国爱乡、忠义相传的新时代“霞路精神”!
梁启超是新会文化史上绕不开的一位大师级人物。关于乡贤梁启超及其故居,黄文婷娓娓道来:“凤山脚下一座清代青砖房屋,就是梁启超故居。里面的怡堂书室,是梁启超童年求知并接受儒家传统思想教育的地方,我们仰慕的‘启超家风’,渊源来自此处。环顾怡堂书室,虽然陈设是一目了然的简单物件,青砖墙,红砖地,木书桌,但仿佛每个角落都弥漫着散不去的书香。……源于茶坑且世代相传的优良家风,最终创造出‘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惊世传奇。梁启超百科全书式的光辉形象,不仅照亮了茶坑,也照亮了新会。”起笔自如,收笔干净,以景写情,寓情于景,“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从“一座清代青砖房屋”到“时代相传的家风”,由对空间的描写转至对时间命题的演绎,文章的格局豁然打开——优秀的散文家无不深谙此道,黄文婷自不例外。

这是一本有温度的散文集,作者以一种虔诚的精神,沉浸式地书写和创作着。评论家谢有顺认为,散文的背后站着一个人。这本写“新会老地方”的文集,看似处处在写景、写物、写事,实则也在“写人”,写人的行迹和体悟,尤其是作者黄文婷本人,她时而在明处,热眼注视,甚至愤而发声,时而又在暗处,冷静关注,从而保持理性思考。好的散文内部自成逻辑,可自由生长,而不会给读者矫揉造作之感。比如,作者在《石涧问石》一文中写“小灵岩”石:“溪流漂荡着大大小小的落叶,躺在石上的小树叶,被流水冲洗得只剩下叶脉,样子很美,捡起来就是一枚漂亮的书签。”
在《古兜风云》一文中写“杀人石”:“一个雾锁峰峦的清晨,我们一行四人进入古兜山,雨后的古兜山,百峰澄明,万木清净。我们此行只为探访一块石头。这块石头见证了古兜山一段贼匪横行的沉重历史。”在《豪山将门》一文中写“抗倭名将”张其光的将军家庙:“张将军家庙来历非凡,由清朝皇帝赏赐官银建造,承载着来自紫禁城的恩典。……家庙门口石匾额的五个大字‘张将军家庙’是清光绪钦差大臣钟德祥的墨宝,民间传说其中的‘军’字暗藏玄机,最后一竖写穿,‘军’字破天,寓意张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风骨伟岸犹如一柱擎天。”
在《桃荫书简》一文中写陈照薇先生,转为第二人称叙事:“景堂图书馆的资料室,藏着一个普通的纸质文件袋,里面装的全是跟您有关的历史资料,包括一本《开明绅士陈照薇纪念册》,革命老前辈撰写的怀念您的回忆录,以及几张报道您平反消息的报纸。初次翻阅之后,一直意难平。此后每次重启那个文件袋,双手都会发抖。……您获得平反后,您60年的人生浓缩于一个文件袋里,您仰慕文化的灵魂,终于和景堂图书馆的故纸朝夕相伴了。”作者且行且写,沉浸其中,甘苦自味,喜乐自知,每个“老地方”、每篇散文动辄数千上万字,皆为真性情之文字,走访和创作过程之艰辛反倒只字未提。
优秀的散文是有伦理和风度的。黄文婷在《新会老地方》一书中,始终忠实于自己的心灵,以带着温度的书写和讲述,感性而又不失客观地呈现了地方历史文化的斑斓印记,彰显出新会与众不同的精神气质,语言明丽干净,史实叙事严谨,既体现了个人散文创作的异质性特点,又给读者带来审美的艺术感受,不失为一部散文佳著。

黄文婷,生于1966年,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著作:《错出一段美丽》《带锁的日记》《走过纸婚年》《永远的长木椅》《一段美丽的错误》《精神贵妇》《一张餐桌的距离》《缘来结识你》《红袖约》和《新会老地方》。
来源 | 羊城晚报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