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缅甸电诈:破碎的发财梦 艰险的脱困路

来源:金羊网 作者:王隽杰、李妹妍、张永奇 发表时间:2023-09-02 07:45
金羊网  作者:王隽杰、李妹妍、张永奇  2023-09-02
记者连日来多方走访,试图从被困者、脱困者、救助者三方的故事片段中,拼凑出缅甸电诈黑色产业的个中一环。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王隽杰 李妹妍 实习生 张永奇

“在园区工作,每天除了焦虑就是绝望。”

“今天又被打了五棍。”

……

近期,缅甸电诈话题频频登上各社交媒体平台热搜。在这些故事里,一开始或许是某朋友的一个邀请,又或许是一个“门槛低、工资高”的美梦,到头来却发现陷入了跨境非法组织及电信网络诈骗的圈套。

这些故事里,有至今仍深陷漩涡的被困者——一位来自广西玉林的父亲向羊城晚报记者求助,称自己的儿子去年10月被骗至缅北诈骗园区,如今个把月才能联系上一次;也有多方营救回国的脱困者——在家人交付高额赎金后,四川凉山州的徐威近两个月来第一次走出了“加铁丝网约三四米高”的围墙重获自由。羊城晚报记者连日来多方走访,试图从被困者、脱困者、救助者三方的故事片段中,拼凑出缅甸电诈黑色产业的个中一环。

被困者:十五岁少年被带去缅甸近一年,如今每月只能通话一次

梁宇最近一次和儿子阿伟打视频电话是8月17日。

“吃饭没有?”“有没有被打?”……他和儿子的交流仅限于日常问候。自从去年10月儿子阿伟被拐骗到缅甸后,他们沟通的次数从两三天一次逐渐减少到一个月一次,他对阿伟处境的担忧一天天增加。

梁宇今年39岁,家住广西玉林陆川县,平日里以摆地摊卖货为生,一天只能挣几十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和妻子生育了五个孩子,最大的阿伟15岁,最小的才刚一岁半。

因平日疏于管教,阿伟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在梁宇印象中,阿伟经常一个人出去玩,最长的一次在外待了20多天才回家。正因如此,阿伟最开始离家时,作为父亲的他并没有感到紧张。

梁宇告诉羊城晚报记者,去年10月初,阿伟带了一部新手机回家,问他从哪里拿到的,没有得到回应。几天后,阿伟又说“要出去玩几天”,带了一套衣服就出发了,“之后电话一直打不通,过了十几天,他突然发来微信,说到了缅甸。”

阿伟在微信中告诉父亲,他们一行被带到缅甸的有8人,最大的十八九岁,都是附近村里的,要做满一年才能回家。但是当梁宇追问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的时候,阿伟总是避而不谈,“不能告诉外人我们在缅甸,不然就回不来了。”

尽管阿伟一直说自己从未挨打,但有一次视频通话时,梁宇发现儿子的眼角有一块伤疤。“我怀疑他都是骗我的,一个小孩在那里怎么会不被打。”梁宇说,每次问及有无挨打、工作情况或是四周环境等信息,都会被阿伟岔开话题。

最开始,由于经常能与阿伟联系,而且担心会给儿子带来危险,梁宇一直没有报警。直到最近一段时间,儿子失联的时间越来越长,个把月才能联系上一次。出于担忧,8月初,梁宇报了警。

报警之后,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告诉梁宇,根据手机定位,阿伟的位置在缅甸北部的果敢,但无法进一步精确。8月26日,陆川县温泉派出所民警曾对媒体表示,月初确实接到过梁宇的报警,已将情况上报给县公安局跟进。

脱困者:不愿诈骗被关进“兵站”,交付38万元赎金放人

从妙瓦底回来两个多月,徐威晚上还是会做噩梦,他时常梦到自己被枪顶着,突然一激灵就被吓醒,醒来胡思乱想后,又沉沉睡去。

今年5月3日,徐威坐上了前往泰国曼谷的飞机,邀请他的是两位认识多年的老乡,他们因卖石榴而结识。自认为算得上“知根知底”的徐威没有太多戒备,抵达曼谷后便坐上了“老乡派来的车”。在他的描述中,自己抽了一根接机司机递来的烟,10多分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到了泰缅边境——莫艾河对面便是缅甸克伦邦的妙瓦底。

徐威被送进了妙瓦底的东风园区。他告诉羊城晚报记者,园区里有超市、酒吧、餐饮店甚至按摩店,和正常园区无异。但园区外有人持枪把守,围墙加铁丝网约三四米高,围墙边50米一个保安、100米一个瞭望塔,瞭望塔上还有狙击手。

经过培训,徐威成了聊天手,也即所谓的客服、“杀猪盘”的诈骗业务员。公司里分成了各种部门,有帮助伪造身份的AI部,有负责扒数据、做视频描述的视频部,以及各种细分工作的小组等。各个小组联动,使用各种翻译软件向全球各地的人套取个人信息。

徐威说,他经手的是“美国盘”,每天从深夜12时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下午5时30分。在这段工作时间里,他必须套取到5个客户的详细信息,“如果没完成,就会被打个半死。”

在园区里不是绝对的失联。徐威说,公司每周都会把他们私人的手机下发一次,给自己家人报平安。他不想继续从事诈骗,“越级”找到了园区物业恳求放自己回家,结果被毒打一顿后关进了“兵站”,等着家里人交赎金。他回忆自己在“兵站”的20多天,每天双手都会被铐起来,高过头顶吊着,“在里面想死都是一种奢求。”

在“兵站”无法与外界联系,一直收不到徐威消息的家人焦急万分。姐姐通过多方关系,不断寻求帮助,最终找到了接近当地权威势力的人士。对方告诉他们需要交38万元赎人。6月中旬,徐威家人怀着忐忑的心情交了赎金不久,当地势力直接派人到园区将徐威护送了出来。

“直到踏上回国的飞机,才彻底安心。”从5月4日被骗进园区到6月20日成功脱困,不到2个月的经历让徐威刻骨铭心,“(回来)就像重生一样。”

救助者:大部分通过“赔付”被解救,关键在靠谱的中间人

羊城晚报记者梳理发现,今年以来,中国驻缅大使馆曾发布过两次与解救相关的领事服务消息。一次是在4月6日,中国驻缅大使馆成功营救出一名被诱骗偷渡至缅甸掸邦大其力、被强制要求从事电信诈骗违法犯罪活动的中国公民。一次是在5月15日,中国驻缅大使馆成功营救出多名被以“高薪聘请”为由诱骗偷渡至缅甸妙瓦底地区、被要求从事电信诈骗活动的中国公民。

更多情况下,被困缅甸电诈公司的人员是像徐威一样通过“赔付”被解救出来的,也就是家属向所谓公司支付几万至几十万元不等的款项,把人“赎”回来。

“很多时候是利用当地的关系,交赎金后才放人。解救的力量非常小。”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解救志愿者告诉羊城晚报记者,与不断进入缅甸的人相比,能成功回国的人数非常少。

在东南亚经商的阿龙从2021年开始做被困诈骗窝点年轻人的解救工作,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他强调“成功解救的关键在于找到靠谱的中间人”。这个人可能是在当地有影响力的商人、武装人员,对当地知根知底,有一些朋友关系,这些朋友又恰好认识电诈公司的老板,能够从中间协调出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赔付价格。家属的钱打过来之后,电诈公司把人送出园区。

自2021年起从事滞留缅北人员劝返工作的民警张亮觉得如今劝返越来越难了。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最主要的原因是诈骗公司不放人,“2021年劝返一个人,被劝返的家庭一般只需要支付路费和报名回国时的插队费用,总体加起来可能一万块钱人民币左右。但现在几乎都要赔付,家属要支付赎金才可能把人带走。”

从缅甸脱困回到家乡后,徐威在抖音开了直播间进行反诈宣传,但让他觉得泄气的是,十几场直播下来,还是有人不断私信问他该怎么去缅甸,“我告诉他们我不往那边送人。”

但也有一些好消息。从8月23日至26日,中国驻缅甸大使馆网站连续四天披露在缅电诈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国的消息,羊城晚报记者留意到,四天内共有24名在缅电诈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国。使馆新闻特别提及,嫌疑人所在的诈骗团伙“在缅甸妙瓦底以高薪招工为由,大肆诱骗中国籍人员从事网络投资理财类诈骗”。

为生活努力奔波的间隙,梁宇还在密切关注着与中国公民被困缅甸有关的新闻,他期待着,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警方也能带回儿子阿伟的好消息。

(出于隐私保护,文中梁宇、阿伟、徐威均为化名)

编辑:邬嘉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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