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李丽
周五晚8点,67岁的兴叔准时在自家三楼的“戏台”前坐定。一场“全网独家”的国家级非遗高州木偶戏直播开始了。
口中唱戏词,双手操作各色木偶的同时还要敲锣鼓。直播间里的老粉都知道,兴叔一旦开始表演,起码两个半小时不会停。不少第一次闯进直播间的新粉则对这种表演形式深感震撼,他们说:“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好厉害。”询问:“爷爷啥时候能歇口气,喝口水。”
在没有手机甚至没有电视之前,兴叔是广东茂名高州里麻村远近皆知的“明星”。但在去年年底开通抖音直播之前,他已27年没演过一场完整的木偶戏。人们是否不再需要高州木偶戏了?这个曾在兴叔心头萦绕过千万遍的问题,如今因为直播而有了答案。就在刚过去的那个周末,每晚有大约30万名观众走进“兴叔木偶戏”的直播间,这是兴叔和他的同行当年任何一场演出都无法企及的盛况。
20岁登台,靠木偶戏娶妻盖房
高州木偶戏是中国木偶戏的一个分支。据《茂名市志》记载,明朝万历年间,福建的布袋木偶戏传入粤西,与南朝宋时从河南传入当地的杖头木偶戏相结合,逐渐演变成高州木偶戏。
兴叔在直播间表演的单人木偶戏,正是高州木偶戏最原始的形态。整台戏从敲锣打鼓、木偶操作到戏文演唱,全部由一人完成,其表演难度之高令观者无不惊叹。
缘何学习木偶戏?每次被问到这个,兴叔的回答都很诚实:为了挣钱。20世纪70年代,高州木偶戏的传统重新在茂名高州地区兴起。人们白天耕田,晚上最大的娱乐便是看戏。高州木偶戏每演一场,观众能有两三百人。木偶戏艺人演出一场最多能挣5元,而当时一名干部的月工资也不过30元左右。
1976年,20岁的兴叔正式登台表演。凭借“做戏”的收入,兴叔很快娶妻生子,还在20世纪90年代初盖了新房。
“生儿子的时候他都不在家。”兴叔的妻子英姐提起往事,总忍不住抱怨。当时,“当红艺人”兴叔常常受邀到几十公里外去演出,一辆单车载着几百斤重的木偶,他一骑就是几小时,一走就是好几天。
不光是兴叔,那个时候的木偶戏艺人受欢迎程度人人艳羡。最盛时,茂名地区的高州木偶戏艺人多达上千人,不少老艺人曾远赴德国、韩国、新加坡、日本交流演出。
这段辉煌一直持续到1996年左右。随着电视机在当地家庭的普及,高州木偶戏一夜之间没落了。
退休后直播,一夜涨了五千粉丝
“让我爸玩直播,最初是想让他‘老有所乐’。”去年年底,车清华帮兴叔在抖音开了号,“有一次,我爸看到广场上有人直播,问我他们在干什么,我说他们在直播。他说,我也想直播。”
这时的兴叔已经退休了。1996年,无法再靠“做戏”维生的兴叔回家务农,之后又到砖厂和水泥厂打工。前几年,兴叔到东莞帮车清华凑仔(带小孩)。车清华发现,老爸似乎仍然忘不了木偶戏——连哄孙子的时候,他嘴里哼的都是木偶戏的唱词。
车清华决定帮兴叔把直播做起来。直播间就设在老家房子的三楼,但木偶却找不到了。当年出门打工的时候,兴叔把木偶寄存在朋友店里,后来房东收回房子的时候,把这些“破烂”都扔了。
车清华于是陪着兴叔去收木偶。这一路,他们发现当年的高州木偶戏老艺人多已离世,即使健在的,身体也禁不住一连几个小时的演出了。
“我爸一直自认并非顶尖的木偶戏艺人。但如今除了他,似乎也没太多人可以做木偶戏的传播了。”车清华说,“他总说直播是为了锻炼身体,但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不只这个。”
去年年底,抖音号“兴叔木偶戏”正式开播。刚开始直播间几乎无人问津,直到两个月后的农历年初三。那晚直播了没多久,突然有大批网友涌入直播间。“后来我们发现,那天隔壁村在做‘年例’。”车清华解释,“往年做‘年例’,木偶戏都是重头戏,但现在大家很久没看过了。可能是谁刷到我爸在直播,于是分享了出去……”
抖音上有人在做高州木偶戏!这个消息在高州乃至茂名地区迅速传播开来。那一晚,“兴叔木偶戏”的粉丝增加了5000多人。车清华说:“虽然我爸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好开心。”
用直播打赏,收集木偶和戏文
如今,固定粉丝10万+的兴叔已是抖音小红人,拥有3个粉丝群,每晚收获超50万点赞。兴叔又忙起来了,除了准备晚上的演出,他继续拜访木偶戏老艺人,搜集木偶和戏本,资金来源正是直播间粉丝的打赏。
高州木偶以杖头木偶为主。木偶只分男女,换一套衣服就是一个新角色。但要做一出大戏,木偶少了根本不够用。车清华介绍,目前兴叔共收来木偶五十多个,“有了这些,下个月就能演《杨家将》了”。这出戏,男将女将再加三姑六婆,得用到大量的木偶。
收来的木偶大多老旧,车清华从网上买来假发,跟兴叔一起给木偶做修复。以前对父子俩搞直播表示不理解的英姐,闲时也会来帮忙。
戏本的收集和保存则更显紧迫。高州木偶戏的传承靠口口相传,类似“freestyle”的即兴演出更是一大特色。所谓戏本,大多只是简单的人物关系和剧情简介。尽管如此,仍有极少数老艺人会在晚年记录下那些具体的唱词。这类完整的剧本,极其珍贵。车清华说:“每回碰到,我都会尽快转为电子版保存。人会不在,但这些剧本能流传下去。”
车清华学的是西洋乐器,但如今,他把不少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高州木偶戏上。“我爸肚子里的戏有几百个,那背后是高州木偶戏400多年的传承。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此前,他用两个月时间试着雕刻了一个木偶头,同时重新帮收集来的木偶设计服装——去掉绿色,因为他想尝试绿幕抠图,给兴叔往后的直播配上跟剧情相符的电脑特效背景。
车清华甚至慎重考虑学习高州木偶戏。“太难了,之前学了几个月,唱不到十分钟。”他感叹,“但再难也要学,不然谁来传承呢?”
兴叔自己从来没提过让儿子传承的话。谈论高州木偶戏意义的人,更多是直播间里的粉丝们。“说出来没人信,我爸直播间里的粉丝平均年龄才二十多岁。现在的年轻人跟过去不一样,他们喜欢国产,尊重非遗。”每隔一阵子,总有年轻的粉丝上门拜访,其中不少是前来研学的学生。车清华说,最近他正在跟兴叔收拾老房子,“想把它做成一个非正式的博物馆,学生们来参观木偶的时候也方便些。”
前阵子,兴叔突然悲观地跟儿子说:“做不动了,再做个两三年就不做了。”于是车清华带他做了个体检,结果出来,兴叔各方面都很健康。那晚直播前,车清华问他:“还想继续做戏吗?”兴叔一边忙碌一边回答:“做啊,有人看就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