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地滚球让杨贝贝走出“四方盒子”拿到全国冠军,走出了不一样的七彩人生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柳卓楠
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钟振彬
8月末的广州,天气阴晴不定,暴雨与暴晒在一天内交织袭来。
下午5点,广州市残疾人体育运动中心内,硬地滚球运动员杨贝贝结束了一天的训练,推着轮椅回到了宿舍。轮椅靠着床,她颤颤巍巍地拿起床上的笔记本电脑,用有些痉挛的手打开。手指不受控制地“乱舞”,她艰难地一下一下按着键盘上的小方块。
“我偷了黄昏的酒,对视于霞光的眸,在夕阳余晖下,我与它牵手,倾听着它前世的愁……”短短几十字,杨贝贝歪歪扭扭敲了快半个小时才完成。写诗、摄影、画画、读书,这些都是她的爱好,她自称是个“文艺青年”。
相比于文艺青年,她更为人所熟知的标签是硬地滚球运动员、全国冠军、脑瘫患者。硬地滚球是一项专门为脑瘫患者、严重躯体功能障碍的运动员而设立的残疾人体育项目,根据运动员残疾程度分为4个级别,杨贝贝属于其中较重的级别,BC3级。见到她,也许你也会惊讶,这样一个说话吃力、肢体不能自控的脑瘫女孩是如何精准控球、如何拿起画笔、如何拍摄下那一幅幅美丽的摄影作品的?带着这些疑问,我们走进了她的日常——
“啊?我还能当运动员!”
坐在轮椅上,特制的眼罩挡住一只眼睛,努着嘴、歪着头,眼睛盯着斜坡道的位置和角度,缓缓举起手将红色球从斜坡道推出,球稳稳地滚至白色目标球旁……“好球!”杨贝贝兴奋地喊了一声,有些痉挛的脸上浮动着喜悦。
这是发生在广州市残疾人体育运动中心硬地滚球训练基地里的一幕。最近,杨贝贝正和其他几位硬地滚球国家队队员一同在此集训,备战亚残运会。从康复学校一名普通的脑瘫患者,到如今的全国冠军,7年时间,杨贝贝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16年10月的一天,广东省硬地滚球队来到广州康复实验学校选拔运动员,几个成绩不错的学生被老师推荐参加,杨贝贝就在其中。“啊!我还能当运动员?这跟我的文艺范完全不符呀!”杨贝贝这样想着。彼时18岁的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的未来:一个给残疾朋友制造便利的设计师、画家、作家、摄影师……总之,在这些幻想里,从来没出现过运动员。
怀着忐忑的心情,杨贝贝参加了面试,几天后,她收到消息,被选中了,要去参加试训。此时,她的内心并没有喜悦,反而是相当崩溃,“我对自己的自理能力信心为零,不会扎辫子、不会洗衣服、不会打饭,自卑的我十分不想去”。这时,她向妈妈求助,本以为妈妈会和她想法一致,不料妈妈却答应了。“我觉得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能让她走出去,尝试一下不同的生活,认识不同的人。”杨贝贝妈妈说道。
在妈妈的鼓励下,杨贝贝走进广州市残疾人体育运动中心,正式成为一名硬地滚球运动员。
“很多事情只要迈出第一步,你就会得到一个新世界。”没有想象中的曲折,杨贝贝很快就发现,自己和这个“大滚球”有点缘分。“我参加的是硬地滚球项目里残疾程度较重的级别——BC3级,打这个级别的选手,因为无法用手投掷球,需要借助轨道与一位助手的帮助完成投球。那时教练只试了两个球就决定留下我,而且我也发现,挺适合这个项目。”杨贝贝说。
当然,喜悦还来源于另一方面——她领到了第一份工资。“当第一个月训练补贴打到我卡上时,我突然感觉,原来我也是可以凭本事吃饭的。”杨贝贝说,那时,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了意义。
“硬地滚球是我生命的一束光”
成为硬地滚球运动员的第5个月,杨贝贝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比赛——硬地滚球全国锦标赛。教练谭巍麟告诉她,第一次赛事就是来学习的,放松打球就好。杨贝贝也没想到,第一次比赛她就拿到了冠军,“开心又担忧,以后比赛就要背着冠军的包袱了。”
好景不长,在这之后的几次比赛中,杨贝贝都没有取得很好的成绩,这让她一度陷入困境。“2019年、2020年那会儿,可以说是我的瓶颈期,很苦闷很煎熬,常常睡不着觉,还伴随着耳鸣和身体痉挛。”杨贝贝称,“自己就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迷失了”。那段时间,她几乎走遍了广州市残疾人体育运动中心的各个角落。某一天清晨5点,她推着轮椅上了顶层,看着天空从灰蒙蒙的一片到灰紫、紫红、橙红再到一团光亮的火球升起。“突然感悟了,开始问自己想要什么?有没有努力去实现。”此后,她开始有计划地设立目标,并捡起曾经的爱好,生活的阴霾也慢慢散开。
2021年全国第十一届残运会暨第八届特奥会,杨贝贝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高光时刻。“那是至今打过最舒爽的比赛,每个球都打得酣畅淋漓。”这次比赛,杨贝贝收获了两枚金牌:硬地滚球个人赛BC3级金牌、双人赛BC3级金牌。领奖台上,她颤抖着把双手举过头顶向观众“比心”,脸上肆意笑着,那一刻赛场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热泪盈眶。
“花了3年时间,找到了我的光。在全国残运会这12天的过程,就像那句歌词,不为盛名而来,不为低谷而去。硬地滚球就是我生命的一束光,它让我找到了自我价值。”杨贝贝说。
“我的生命还有很多可能”
“未来会一直坚持硬地滚球这项运动吗?有什么目标?”记者问杨贝贝。
“长期的话,谁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们会老,终有一天会被时代淘汰,消失在滚滚的时光中,谁知道呢。也许,下次你再采访我是因为我开了家宠物店,哈哈哈!”杨贝贝回答。
硬地滚球照亮了杨贝贝的生活,同样也让她有了更丰富的精神世界。走进她的宿舍,迎面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明星海报,“这是我的偶像朱一龙!”贝贝笑着向记者介绍。在她的床边,永远放着书和电脑,读书已经成为她的日常,用电脑写作也是她的热爱。室友林细妹说,以前房间大的时候,贝贝的床边全是书,“被书包围了”。
杨贝贝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余华的《活着》,用她的话说:已经n刷了。“这本书给了我警醒,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就像我的‘大滚球’,它让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与意义,它能让我看到光,以及随之一点一点向光而行,这就是我与它存在的意义。”杨贝贝说。
相比于读书,用电脑打字、玩摄影、画画,对于杨贝贝而言更难。“左手完全没有功能,它不捣乱就不错了。画画主要靠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笔画。摄影最难,兴奋的时候手会抖,我要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在那一瞬间静止下来。人总要有一两个爱好,生活才有趣些。”杨贝贝将自己的摄影作品做成了一组明信片,其中有残疾人运动中心的流浪猫、朝晖夕阳、站在木棉树上的画眉鸟、树林深处的花花草草……“有时候要连拍十几张才能有一张好的,但是很开心。”杨贝贝说。
不久前,杨贝贝收到来自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华办事处的一纸证书,感谢她为儿童公益事业所作的捐赠。“我有个患脑瘫的朋友,他一直在做公益帮助脑瘫儿童,我受他影响比较深。大家都是淋过雨的孩子,在能力范围内为他人撑把伞,何乐而不为呢?”杨贝贝说。
“照亮了许多脑瘫患者的人生”
如杨贝贝一样,硬地滚球也照亮了许多脑瘫患者的人生。在训练基地,几乎每一个硬地滚球运动员背后都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教练谭巍麟对此深有感触。
“过去20年,为了选拔运动员,我走进了很多脑瘫患者家中。你会看到,他们常常就是待在家里,一天又一天,也不跟外界交流,不敢看人的眼睛。难道他们就只能在这‘四方盒子’里过一生?那一刻,特别想帮他们走出去。”谭巍麟说,广东硬地滚球队里有几个队员曾是福利院的孤儿,还有残疾家庭、困难家庭的孩子,但因为硬地滚球这项运动,他们结识了新朋友,变得开朗、自信,有的还走上了世界舞台。
和杨贝贝同寝室的室友、硬地滚球运动员林细妹,来自揭阳市惠来县的一个小村庄,患有先天性肌无力,家中还有3个残疾的兄弟姐妹。他们相继都走上了硬地滚球运动员的道路。“喜欢这项运动,一个人从村里坐车来到广州,我一定要来,我想要走出去!”林细妹说,硬地滚球这项运动可以帮助她恢复一些运动技能,身体不会那么快退化,此外,还认识了许多知心朋友,拿到了很多荣誉,过得很开心。“每次回到家,爸爸都会热情地向朋友介绍我正在做的事,我似乎成为了他的骄傲。”林细妹说。
谭巍麟介绍,硬地滚球运动不仅是一项体育比赛,对于脑瘫患者锻炼肌体能力、增加协调性有很好的帮助。但这有时也会让他为难——硬地滚球根据残疾程度分为BC1、BC2、 BC3、BC4四个级别,其中BC1、BC2级为脑瘫,BC3、BC4级为严重躯体功能障碍或肢体残缺;由于硬地滚球具有康复作用,有些运动员在训练过程中,肢体会相应恢复,就无法参加原来所在级别的比赛了,“但我们不能违背道德底线,不能为了比赛而比赛,所以也任其自由发展吧。”
谭巍麟说,未来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将硬地滚球运动普及得更广一些,能让更多脑瘫、重症肌无力患者参与,它不仅仅是体育项目,也是一项健身运动,“希望它能从特殊变得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