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谭洁文
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姜雪媛
在深圳市光明区一处工地的工人宿舍里，一阵钢琴声在日落时分悠扬传出，与周遭的建材和尘土格格不入。走进不到十平方米的板房宿舍，一架灰色的钢琴靠墙矗立——这架钢琴的面板由钢丝和水泥制成，面板上的水泥颗粒清晰可见，88个琴键被琴的主人用粗砂纸磨得锃光瓦亮。
钢琴的主人是今年58岁的建筑工人易群林，大家都叫他“老易”。老易来自湖南岳阳，从小痴迷乐器，12岁时开始四处“偷师”学习钢琴。尽管后来在多个工地辗转工作，但老易的“钢琴梦”并没熄灭——这架“水泥钢琴”便是老易在当建筑工人时从一处废墟里捡来，又花了两个月时间修复的；他也靠着自己的钢琴梦走红网络，还在当地住建局举办的工人活动中被邀请到专业音乐厅演奏。
在工人宿舍里弹奏钢琴时，黑白琴键在老易黝黑的手指下跳动，身上是他刚下工地还没换下的橙马甲、安全帽和沾满泥土的胶鞋。当被问及钢琴对自己的意义时，老易找不到精确的词回答，但心中的幸福感早已溢上脸颊，“我听到钢琴声音的时候有一种亲切感，我就是热爱音乐。”
初结情缘
出生在湖南岳阳的农村，老易与音乐最初的结缘，来自村口的广播喇叭。每隔几天，喇叭里都会传来《我的祖国》《映山红》等老歌。12岁时，他去镇上的亲戚家做客，才第一次见到钢琴，“那是一台黄色的很漂亮的琴，当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琴。”
第一次听到敲击琴键发出的声音，老易被吸引得驻足难移，求着亲戚教他弹琴。然而，亲戚也不太懂钢琴，只教了他C调的音阶，老易在琴上学会了音阶，就把自己想弹曲子的指法和对应的琴键标注在纸上。
平日没有钢琴时，他就在纸上练习指法，一有空时就往亲戚家跑，在钢琴前从早捣鼓到晚，直到因为琴声扰民不再被亲戚允许弹琴方才停止。由于一直采用记指法的方式学习钢琴曲，老易至今都不会读简谱和五线谱，但就是靠着这样的“笨办法”，老易学会了《映山红》《致爱丽丝》《茉莉花》《我的祖国》等十几首曲子。
2004年，老易南下深圳，成了一名建筑工人，此后多年，再也没有机会碰钢琴。再一次遇到弹琴，已是在19年后的2023年。那天收工早，老易和其他几位工友到华强北换手机，身上的工地马甲、安全帽也没来得及换。等待时，他们注意到地铁站旁放着的公益钢琴，几个工友起哄：“老易，那里有钢琴！”
看到钢琴，老易心中雀跃起来，“总算看到钢琴了！”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刚按下琴键，老易的手指有些僵硬，既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多年没有练习。随着弹奏持续，当年每日练习的指法浮上心头，老易的演奏愈发顺畅。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老易弹奏了《梁祝》《致爱丽丝》《恋曲1990》几首老歌，前后共有数十名路人驻足观看，还有人为他鼓掌喝彩。“感觉很快乐，一点烦恼都没有了。”老易说。
老易演奏时，他的儿子易文理在一旁录视频。视频发到网上后，评论铺天盖地，点赞最多的一个评论是“三两碎银让一个钢琴家变成钢筋家”。也有网友发问：“我很好奇，能弹钢琴的人现在怎么去了工地干活？”老易平实地回答：“会弹钢琴没什么了不起，爱好而已，我要生活呀。”
“水泥钢琴”
直到去年9月，老易才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钢琴，尽管这台钢琴的外表与普通钢琴完全不同。
在拆迁工地干活时，清理铁皮屋的工友发现废墟里有一架废弃的钢琴。他们喊来老易。“我心想，这不可能吧。”老易心里一边嘀咕一边走向那堆废墟，果真有一架钢琴——不过，琴的外壳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的琴弦和铁板，琴键有的凸起有的凹下，成了波浪形。几名工友把琴上堆着的被子、衣服和树叶拨弄开，把钢琴搬出来，老易随便点了几下琴键，只有三四个键能响。
眼见钢琴破成这个样子，老易开始只想把钢琴当成废品卖了，想着卖个一两百块钱，可以和工友们喝顿酒。但收废品的人只肯出价15元，老易于是决定把钢琴拉回宿舍，看能不能修好。
把一架几近废弃的钢琴修好，谈何容易！老易的儿子易文理和包工头王总花钱为老易请来了一名调音师。调音师说，从没见过这么老的琴，修好概率不大。许多零件已经老化，挂不住弦。低音弦张力大，调音时随时会断掉。好在琴的音板不错，让老易先换零件试试。
这架钢琴前前后后修了近两个月。每天下班后，老易就拆下琴键，一个一个用粗砂纸打磨，再贴上上海粉丝送的新琴键贴。琴的零部件基本都经过了一轮更换，由于钢琴的几块木板已经烂掉，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老易就在工地上向包工头借来了一些铁丝和水泥，用它们为钢琴砌了一个水泥顶和水泥挡板，再涂上油漆。
去年12月，这架“水泥钢琴”终于焕发生机。从打磨琴键，到请调音师调音，易文理和包工头王总瞒着老易一共花了近七千元。尽管再加三千多元就能买到一架全新的钢琴，但易文理知道父亲不希望他多花钱。“我们如果花钱买新钢琴的话，他弹的时候可能不自在。他弹钢琴的时候很享受，我们不想破坏他这种感觉，不想给他心理造成负担。”易文理笑着说。
登上舞台
有了这架“水泥钢琴”，老易心满意足。他把钢琴放在床边，下班后就坐下来弹琴，最长的一次连续弹了4个小时。他不会识谱，全靠耳朵来学新曲子：先记住歌曲的旋律，到琴键上去找对应的音符，再背下指法，上班时手放在腿上练指法，睡觉时在被子上练。随着经验的积累，他能摸索出伴奏的旋律，左手弹出合适的和弦，与右手的主旋律相得益彰。
老易的“水泥钢琴”也成了工人宿舍里的一抹亮色：有了这架钢琴，老易的宿舍成了工友们一起弹唱的“音乐厅”。闲来无事，几名工友和着老易弹的伴奏，一起唱着《上海滩》《恋曲1990》等经典老歌。
凭着这份热爱，老易登上了自己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音乐厅舞台：“五一”劳动节，当地住建局举办“致敬最美建设者”活动，老易受邀到光明区文化艺术中心音乐厅演奏钢琴，观众席里坐着六十多位工友。光明音乐厅的钢琴是雅马哈的，老易不认得这个牌子，只知道这架钢琴质量很好。
弹奏前几个音时，老易还有些紧张。“上台的时候，感觉还是有点不一样，但是一首曲子弹下来，我便觉得这处地方和在华强北地铁站前没啥区别，因为脑袋里只剩音乐了。”
在网络上走红后，不少网友联络老易表示想送他全新的钢琴，他都一一回绝。白天上班干活、晚上弹琴唱歌的生活已让他充满幸福感。“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在工地上干活也更有劲了。”老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