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饺子——献给母亲

来源:金羊文化 作者:郭尚民 发表时间:2024-07-06 11:08
金羊文化  作者:郭尚民  2024-07-06

韭菜饺子——献给母亲

郭尚民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第一个夸奖母亲包的饺子好吃的,是我爱人。

那是婚后第一次回家,母亲用老家最隆重的鸡鱼、饺子招待。我还记得爱人那天的吃相,对着眼前一盘韭菜饺子,风卷残云,筷不离手。一向吃饭慢条斯理的她,很少有这种表现。临了,还把剩下的饺子打包卷走。母亲喜得眉花眼笑,还不停地拍巴掌。

我对爱人的表现有些吃惊。她对饺子的认可是一种礼节性的表示吗?还是觉得别的饭菜不合口味只有饺子差强人意?或者只是因为韭菜鸡蛋馅儿是她的最爱?总不会是对母亲做饭的手艺独具慧“口”吧?

母亲做的饭菜吃了二十多年,我最熟悉也最了解了,都是最普通的家常味道。做饭不是母亲的拿手活。没过门前,她是家里的老小,哥哥姐姐疼着,很少有干活锻炼的机会,结婚后才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基本的家务活儿。她最不擅长的是蒸馒头,发面的火候不是欠了就是过了,蒸出的馒头常常干巴巴、灰溜溜,还带着一股酸味。我和弟弟上初中的时候要自带干粮,看着人家娘蒸的暄大肥白的馒头,再瞅瞅自家的干巴猴儿,真是自惭形秽。所以,多年以后读《平凡的世界》,对某些章节有很强的代入感,特别理解带黑高粱馍的少平为啥总是最后一个吃饭。我和弟弟忍不住要抱怨几句,说娘你能不能蒸得好吃一点。母亲就笑骂,熊羔子,不愿吃拉倒。但接着就去邻居家了。下一次蒸馒头,里面就加入了碱面,虽然搅拌不匀的碱会在馒头上留下雀斑一样的红黄点,但的确冲淡了馒头的酸味。

抱怨归抱怨,其实我们很体谅母亲。她的身体不好,常年贫血,身上没劲儿,总是懒得动。还有一种俗称“吊死猴”的病,老爱头晕、头疼。她也不舍得花钱去看,就自己用棉花团蘸点酒塞进鼻子里“醉一醉”,然后稍微卧床休息一下,从不影响下地劳动和做家务。

直到十四年前母亲因慢性肝腹水住院,我们才意识到她多年来一直被一种多么可怕的病缠着,怪不得经常干活“没劲儿”,当年挨了不明真相又脾气火爆的父亲多少吼喝。但她硬是挺过来了。

真是应了“吉人自有天相”那句话,母亲奇迹般地康复了,让当年断言“三五年”是个坎儿的老大夫都感到吃惊。母亲现在身体比年轻的时候还硬朗,走路带风,说话带笑,笑里带响,干活也有劲儿了。她常说是孩子们帮她捡回一条命,要好好报答,就想尽办法给我们供应吃的。春天供韭菜、菠菜,夏秋是瓜茄葫芦,冬天少不了葱蒜萝卜大白菜……春节是个大节,一家人团聚,我们兄弟都回去,她准备的东西更丰盛:枣糕、枣卷、黏窝窝,一大袋子新磨面粉,还有团圆饭少不了的韭菜饺子。

可能是熟能生巧吧,也可能是母亲用心琢磨过,不得不承认,她的面食做得越来越好。馒头不酸了,而且松软可口,细品有甜甜的麦香。杯口大小的,我一气能吃四个。枣糕、黏窝窝带回济南,成了岳父的最爱,他配上小米粥吸溜、吧嗒吃下去,从来舍不得让人。只是一直没觉得母亲包的韭菜饺子多么好吃惊艳,有我爱人说得那么玄乎吗?

母亲制作水饺的全过程,几乎都能放电影般在我眼前呈现。韭菜择去干黄烂叶,洗净晾干,码好切成寸段,装入专用的馅盆;葱切花,姜切末,一并放进馅盆;撒点花椒面提味增香——从不放味精、鸡精,然后淋上熟油。母亲每次调馅的熟油都是临时㸆,不用现成的。花生油在锅里烧到冒烟就好了,油锅放到一边冷一会儿,四五成热的时候泼进馅盆,韭菜的香味一下子被激了出来。接下来,母亲再把韭菜馅分成两份,多些的那份加肉丁或肉末;另一份加入炒鸡蛋丁,是给我爱人单独准备的,她不吃肉饺子。

提前和的面已经醒好了,略揉一揉——软面饺子硬面条,不能揉得太过——就把面团抻成一把可握的长条;长条在案板上滚几滚,粗细均匀了,再切成象棋子大小的面剂子。父亲这时候开始出场了,擀皮是他的拿手活,一手面剂,一手面杖,边翻边轧,眨眼功夫,一张浑圆大小如醋碟的饺子皮就会飞到盖垫上。母亲在一旁搓馅入皮,然后左手将皮一折,折成半月状,右手快速捏过,一个嵌有十几道花褶的饺子就包好了。

饺子是功夫活儿,一切偷工减料的饭食在它面前都会自惭形秽,面条不行,包子也不行。即使是同样的馅料,同样的面,包子也被人鄙视。厚厚的皮,大大的馅,明摆着不想搭功夫嘛。别说“狗肉包子上不得席面”,龙肉包子也得靠边站。

包饺子也有仪式感。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吃顿饺子就等于过个年。《白毛女》里食不果腹的杨白劳,费心巴力赊下二斤面,也要给喜儿包饺子,“欢欢喜喜过个年”。所以早些年待客人,备酒菜的就不吃饺子;包了饺子,不备酒菜也不寒碜。要是既备酒饭又包饺子,那绝对是招待贵客的礼节了。刚上门的新女婿,刚到家的新媳妇,都是贵客。

饺子号称“包一切”,几乎啥都能做馅料。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凫的,草里蹦的。猪牛羊,鱼虾蟹,葱荠韭……我不敢说最好吃的是韭菜,因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最适合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尽情大嚼的还得是韭菜。

韭菜是一种很独特的蔬菜,吃过后会散发特殊气味,所以一般只适合私人场合食用。如果你有过在公交车上遇到美食家大吃韭菜饼的经历,就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了。正因为韭菜特殊的气味,所以在古代和葱蒜等被列入五荤,如果误食了,朝堂、道场等重要场合是不得而入的。

但家人团聚就没有关系了,卸下社交的假面,毫无顾忌,饱食一顿饕餮韭菜大餐之后,脾胃舒适,举止温柔,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简直是一幅最温馨不过的画面了。在某种程度上,韭菜是不是可以说是最好的亲情催化剂。

同样是韭菜,不同的人调出的馅来味道也不同。岳父调的味道就偏淡,可能是少盐少油的缘故,而且多放味精。这也可能是我爱人觉得我家的水饺好吃的原因之一,在自己家吃了二十多年,审美疲劳了嘛。在她的热情感染下,我也觉得母亲包的水饺好吃极了,每年都回老家吃几次。

三年疫情,几乎没有回过老家,自然更谈不上吃老家的饺子了。我也学着母亲给爱人包过,但皮儿是机器轧的,吃起来像一张纸,总不是那个味儿。水饺店里的也吃过,不是馅少就是皮厚,泛着商业化的敷衍和矫情。疫情一结束,欢天喜地回老家一趟,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把二老接了来,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二老接来了,但并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们。现在上班糊口的哪个不是忙得头焦额烂?所以,除了周末吃团圆饭的时候我来张罗,平时一日三餐都是父母自己做。

一个周末,我和爱人都加班,连做团圆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大中午满怀愧疚地赶回家,想叫上老人一起下馆子。一开门,满屋子飘着韭菜饺子的香气,母亲父亲乐呵呵迎出来,抢着说,知道你们忙,就包了顿饺子,快趁热吃吧。真是喜从天降!爱人和我都乐坏了,她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去厨房拿碗筷。但出来以后,她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了,心不在焉地吃了几个饺子,就借口累了回卧室休息了。

我推开厨房门一看,马上明白了。厨房有些凌乱,垃圾桶旁散乱地撒着些烂韭菜叶;案板上,刀、炊帚、筷子横三竖四;灶头上是淋淋漓漓的汤汁。我悄悄地打扫干净了。

第二天,我刚想跟爱人解释一下,她幽幽地说,你去看看《王贵与安娜》吧。我又装作漫不经心地跟母亲说,我刚把厨房里的家什儿归置了一下,铲子这么放,碗筷这么摆……母亲一一答应着,有些讪讪的。不久,她和父亲说老家太忙,坐长途车回去了。

去年冬天,没有接他俩来过冬。雪又多又大,做梦也惦记着他俩。醒了跟爱人说梦,她弹簧一样反弹起来,我送你回去呗。我无言以对。

春节,爱人陪岳母过年,我一个人回老家团聚了。临来的时候,母亲为我们准备的东西还是那样丰盛:枣糕、枣卷、黏窝窝,一大袋子新磨面粉,还有我爱人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饺子。

春天,还是没有接二老来住几天。

谷雨过后,水灵灵的头茬韭菜就上市了,在每个菜摊最显眼的位置招摇,风一吹,喷鼻香。“早春韭菜一束金”,各家各户不管有没有迎春习俗的,都抢着买韭菜,试春盘。我和爱人一口韭菜也没有吃到。

母亲节那天,一大早送走远赴西北游学的女儿,去百花公园散了散心。中午,请爱人吃烧烤、小龙虾。

掰开一个烤烧饼,我随口说,要是能吃上咱娘的韭菜饺子就好了。

爱人有点羞愧地说,咱哪天回去接他们来吧。

隔着桌子,给了爱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呵,真的闻到韭菜饺子香了。

(作者,郭尚民,山东东阿人,现就职于山东省实验中学。)

编辑: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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