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写诗多年的人,我从来羞于谈论诗。古语说“孔雀爱羽,虎豹爱爪”,当孔雀梳理羽毛,在风暴中收拢身后的天空,我小心翼翼爱惜着这隐秘的羽毛,于我而言,它洁白、轻盈,逾越渊谷之上的火焰,有了诗歌,我才拥有对生命的凝视。
从潮州、广州,到深圳,诗以植物的方式在我身体里野蛮生长,当我借由诗的语言处理生命经验,诗性使这些经验有了特质和光照,所有积攒在瞬间转化成催发的力。而诗人能从生活提取什么?日常中,那些琐碎的、无效的事物像暗物质一样侵占心灵,我们用橡皮擦选择历史和记忆,用网络构建生活,用计算机处理未来,当我写下,不过是对自然、心灵、生命的一次笨拙的效仿。
这么多年,诗与我,相对无言,写一首,相对无言,写二首,还是无言以待,如此默契,如同我和另一个我——我们风尘仆仆,满身伤痕,却有迎面相逢的欢喜。
写作以来,我出版过四部诗集,除了《钟摆与门》的后记外,不着其他文字,我不敢随意消耗对诗的真诚。当人们热烈地谈论诗的时候,我静坐一隅。谈诗如立磐石听高山流水,拾孤雁遗声;谈诗若居闹市,看地铁准点驶过横岗,看伐木工人登上升降机锯下高过电线的树枝。在危险与安全的边界,在我的血液里,诗奔涌着,如牡丹眼里的孔雀,天空释放星辰的羽翎。
诗带来的不仅是心灵的慰藉,引导我们理解世界的复杂性,如我有过思考的渴望,给语言喂养过黑夜、河流和远方,然而,它终将回归大地,回到当下,重返审美和生活。而生活的不确定性“将世界拖进其漩涡中心的孤独”(苏珊·桑塔格《在土星的标志下》),多米诺骨牌效应促使社交媒体多样化,人工智能对生活的植入,全球化运动的逆流,地球气候的持续异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诗人如何介入,表达现实,呈现生存的精神困境,如何寻找到那个具象、准确、张力的空间,这些都促使我去思考诗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诗的意识,诗的力量,诗的精神,诗如何在生活的破碎孤独中与初心保持一致。
诗是语言的艺术,诗歌创作必然对思想、语言、手法有严谨要求。当代社交与表达渠道的多元化,促使语言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加速裂变发展,这将影响现代诗的成色和向度。《尘埃喜鹊》就是在这个时期到来,这些诗歌代表一种思想的分野,一种写作的尝试,阅读起来,可能背离了传统诗歌阅读的顺畅,拒绝了毫不费力的抒情化书写,但《尘埃喜鹊》尊重现实,从另一个角度,以开放的想象力激发新的艺术能量。创作这些诗的时候,我的敏感基于生存的疼痛,我的安慰来自低处的星光,我的执着是对无告者的关注,我尝试逾越城市上空的浑浊重音到达生命的柔软细部,那轻声,如这个夜晚寒意未消的春雨,在六约地铁 C 出口迎面拂来。
我走进雨中,经过麟恒广场,一群孩子在玩轮滑,一旁的鸽子咕咕叫,旋转木马像一排 AI 停在那里,雨水使夜晚变得无比温柔。我回到住处,站在柠檬公寓 29 楼,望着龙岗大道被时间裹挟的滚滚车流,红灯亮,踏下刹车,绿灯时,它们又像放闸的洪流奔涌远方。就在这时,我听见车轮下被碾压的尘埃发出了一声轻响,那叹息,仿佛一根洁白的细羽划过。
诗就是那一根细羽划过时留下的痕迹。
(本文为《尘埃喜鹊》自序)
作者简介
阮雪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特区文学》副总编、《红棉》主编。出版诗集《钟摆与门》《水的肖像》等多部。曾获广东省第十一届鲁迅文学艺术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有诗歌被谱成歌曲和打击乐在国内外演出。
内容简介
《尘埃喜鹊》选录了作者近年来对当代诗歌进行深入思考和探索后所作的诗作,根据表达主题的不同,分为“水晶物语”“钟表沙滩”“柠檬故事”“阳光住址”“玫瑰前夜”“翡翠火焰”“雨水石榴”“白雪画廊”八辑,从日常生活中攫取温暖的诗意,通过写作领悟真义,揭示生存,眷念生命,既有对现代生活的细部描写,也有对精神景深的持续探寻。
供稿| 姚纪芳
编辑| 廖文静
来源| 羊城晚报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