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源头,是国内说唱歌手乃万在十天前发布的一条微博,提及自己去参加了一个快闪活动,并晒出了几张照片。
想必在大部分路人眼里,她发的这些内容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在主流媒体都报道了好几轮“二次元拯救线下商场”“奥运冠军也玩手机游戏”的当下,这种“明星找纸片人合影”的场面看起来简直稀松平常。
但乃万参加的是《光与夜之恋》的线下快闪活动,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在于《光与夜之恋》(以下简称《光夜》)是一款“乙游”——主要面向女性玩家的恋爱模拟游戏。
这类游戏有不少玩家相当看重自己与虚拟男角色的情感经营,因此觉得乃万的做法破坏了这种游戏体验——发图炫耀与男主角立牌的合影、评论区里粉丝的点赞吹捧,这一切都分外碍眼。更有人质疑她是靠着明星特权才弄到了大量其他玩家视若珍宝的谷子(周边商品),却要随意送人。
又有人翻出乃万早些时候的微博,指出她还曾提到过自己玩另一款国乙《恋与深空》,同样不按圈内“规矩”打上相关tag,还在被人指正后评价“事儿真多”。
火药味渐浓,乃万一时间成了“乙游玩家公敌”,她的粉丝早就为了维护她而下场,和那些乙游玩家战成一片,专挑能刺激后者的话讲。
乃万本人发表长文,晒出购物账单和游戏账号,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利用特权,和普通玩家一样,对游戏的喜爱是出于真心,“冒犯”则是出于无意;
乃万也在自证过程中顺应了“规矩”,给自己的角色面部打了码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对她不满的玩家们依旧根据各种蛛丝马迹,试图证明她晒出的记录是假的、账号图是P的,继续翻出她的过往发言,例如在歌词中将自己称为“先生”,由此引申为她是“心理男性”不配玩乙游,以期最大化拉拢其他乙游玩家来一起谴责她。
双方之间的骂战,逐步激化到互扒隐私“开盒”来人身攻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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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如果事情光是发展到这一步,这一切差不多也就是“乙游日常”。
玩家间向来流传着关于“国乙法”的说法,即部分国内乙游玩家自发制定、并要求游戏厂商和其他玩家去遵守的规矩,内容包括“女主最好没有性格,没有设定”“乙女游戏不能有百合线”“梦女玩家不能在公共场合表明自己身份”等等。
流传较广的一份《国乙法》“法条”
“国乙法”的概念出现有几年了,通常是作为嘲讽对象被提起,即在乙游玩家之间,大多也认为提出这些规矩并要求别人去遵守的人算不得“正常玩家”。
但不难发现,如今部分乙游玩家用来声讨乃万的理由,有不少恰恰指向“国乙法”,并确实起到效果,引来相当程度的反对声势。
乃万不是第一个被“执法”的对象,也不是第一个公众人物。
今年6月,B站知名游戏UP主逍遥散人在微博上晒出自己的求婚现场照片,能看到他布置了大量与《光夜》角色陆沉相关的装饰,连订婚戒指都是对应的周边。
这在当时自然也是闹得甚嚣尘上,大量《光夜》玩家对此强烈不满。之后,身为游戏主播的逍遥散人本人选择了低调处理,粉丝和公关也花了不少功夫去平息舆论,才让事情没有进一步发酵。
可见这事儿其实也不是真就那么摆不平、过不去。
但乃万是一名说唱歌手,她的背后是说唱圈子,说唱圈子讲“Real”,然后就对这一切采取了最Real的回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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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6日,和乃万同属一家厂牌的说唱歌手派克特在微博发布一则MV,内容是他通过一段饶舌说唱,怒喷“乙女游戏毒害下一代”,攻击对象包括乙游厂商、玩家及其父母,包含大量粗口,画面内容则大多截取自《恋与深空》。
在这之前,派克特已经因为在微博上留言给乃万撑腰,被卷入这场风波中——当天他发了条关于自己生日的微博,评论区被顶到最高的留言是“还能活几年”。
所以从情绪上来说,倒也不难理解派克特为什么要极尽所能地编排一首歌来攻击乙游。以及在说唱圈,这种程度的Diss也算是常见,被骂的一方如果不服,那也可以写一首歌骂回来,就看谁写得更快、骂得更狠、押的韵脚更牛、叫好的人更多——这是说唱圈的“规矩”。
但随后派克特收到的不是Diss歌,而是来自《恋与深空》开发商叠纸的一纸警告,要求派克特删除侵权内容并公开道歉,否则将进入诉讼程序。
明眼人都看得出派克特发的那些内容是一告一个准,走惯了野路子的说唱圈大概也是真没料到企业方会下场来走法律程序。派克特先是挣扎了一番,删除了原版视频,换上了将画面改为黑屏的版本,再次被骂上万条评论之后,连后发的也删了,让自己的微博停留在了一切发生之前。
实际上此时此刻,乃万也早就从自己的社交账号上把乙游相关的内容删得个干净,摆明了不想再掺和其中。
但到这时候,事情已经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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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派克特发歌Diss乙游的当口,就有不少说唱歌手在第一时间站出来,通过评论和转发进行声援。
不难察觉的一点是,这些说唱歌手起初对于游戏所表现出的优越感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心觉得“游戏毒害下一代”,自己写歌批判,那是理所当然地站在道德高地,代表着正能量。
显然正是出于这种模糊的认知,令派克特想当然地去撩拨了厂商最碰不得的逆鳞——指控乙女游戏的年龄限制形同虚设。
要知道的是,早在2021年,以《光夜》为代表的诸多乙游就已经直接禁止了未满十八岁以下用户进行注册,比之后颁布的“最严未成年防沉迷政策”管控更严。这条自设的限制,可说是这些乙游提供恋爱模拟型内容的立命根本。
《光夜》在2021年便已禁止未满18岁玩家注册
所以当派克特轻率地就这一点向众乙游发难的时候,就注定会受到厂商最严肃的对待。
另外,在派克特这样的说唱歌手看来,乙游里的男主角们不过是“纸片人”,骂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大部分乙游受众眼里,所谓的“说唱明星”并不比这些男主角更真实,对后者进行人身攻击是不可容忍的。
这都导致了双方对于这个事件严重性的评估不在一个量级。
说唱圈里搞不清楚状况的当然不止派克特一个,还有歌手将乙游玩家称为“中专妹”,大概觉得游戏玩家普遍学历低,以为这样的说法会很有攻击性。
这种刻板印象就像是一块双面镜——在B站、小红书这样玩家群体占比较高的平台上,最常与“中专”联系在一起的关键词恰恰是“说唱”。尤其后来这位痞老板自曝的学历,还真是中专。
“回旋镖”打到了他自己头上,不止是乙游玩家,那些向来看不惯说唱的人们也纷纷跑来看笑话。
一些说唱歌手和他们的粉丝大概真的会疑惑:各种综艺节目追着嘻哈圈子跑,红人一个接一个出,演出、代言接到手软,连春晚都能占一席之地,印象里处于鄙视链底层的游戏玩家怎么敢跟自己叫板?
正如许多游戏玩家也闹不明白:所谓的说唱圈子从地下转到台面上才几年,各种破事儿没少出,怎么就有底气来居高临下地批判游戏和玩家们。
显然不论是乙游圈还是说唱圈,两边都觉得对方才是“非主流”。
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一个脱不开的原因,是这两边都是“热搜”常客,圈里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上榜——当你看到自己关心的内容总能在各个社交平台的热搜榜上占据前列,恐怕很难不觉得自己同道者众多、是广受认可的一方。
所以这场骂战的表现形式也差不多就是“热搜大战”——对哪边有利的热搜词条排位更高,就代表着哪边局势占优。包括不少三方媒体报道起这件事来,也是说“有这么两个群体,在热搜第一打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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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热搜终究只是一种表象。
如果要罗列一些数字来体现双方体量的实际差距的话:根据2021年底的一份相关产业报告,中国说唱歌手经济价值已经超过1亿元,这个数据可能相对偏低或者近来又有显著增涨,但作为对比,7月份仅《恋与深空》一款游戏,在国内iPhone端的预估收入就接近于1亿人民币。
来自七麦数据
事实也是,当以叠纸为代表的厂商开始下场表态之后,局势就是一边倒。
在派克特删除了自己的Diss歌之后,那个说“乙游圈都是中专妹”的痞老板又写了首《乙游Freestyle》,歌词里提及多款乙游男主角的昵称谐音,攻击方式则从派克特的谩骂改为恶心人。
这确实回避了不少法务风险,但没等他为自己的小聪明高兴太久,就发现上传到网易云音乐的这首歌被下架了。
痞老板发微博痛斥乙游玩家玩不起就搞举报,但很快,网易旗下的乙游《时空中的绘旅人》便发博称:“不慎听到,太恶心了,下架了哈”,相当于认领了下架是网易官方行为。
紧随其后,《光夜》官号也转发了较早时候发布的一首说唱歌曲,附言“要所有居高临下傲慢之徒看仔细”,腾讯游戏的官号也来留言助威。与此同时,原定于当天在腾讯视频播出的节目《幸会嘻哈》延期。
除了《恋与深空》,叠纸旗下的另一款老牌乙游《恋与制作人》也发博称:“跳梁小丑,不足为惧”,表态将通过法律途径处理此次风波涉及的诸多侵权案例。
此时的微博热搜上,前22个条目里有14个与这场风波相关,俨然成为乙游玩家的狂欢地。
到了这个地步,早就谈不上什么“说唱圈大战乙游”,纯粹是单方面的吊打。众多歌手见势不妙摇起白旗,面对乙游玩家的秋后算账任打任骂。
也有些歌手陷入内讧,互相埋怨是对方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
相信对于诸多乙游玩家而言,事情的整个发展过程确实堪比爽文;对于说唱歌手和他们的粉丝而言,这又无疑是个梦醒时分,足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仍旧是小众群体,是会被摆在天平一头称量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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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一个主要面向说唱爱好者的公众号发布了一个投票,询问大家觉得谁应该对这场风波负主要责任。到目前为止的结果是选择“乙游玩家”或“派克特和乃万”的比例旗鼓相当。
来自公众号“离谱说唱”
无独有偶,观察者网在微博上就着这次风波发布的一则关于“乙游尺度问题”的投票,其结果也是出奇对称。
这条微博的评论区里参与争执的群体,也不再限于乙游或是说唱爱好者,争论方向也更加混沌,不变的是互相拿对方阵营里最极端的例子来举证,来否认对方存在的正当性。
可以看到,尽管一线战况最终有些一边倒,但如果把话题放到稍外围的讨论环境下,整体舆论就还是更倾向于“两头都有问题”“各打五十大板”;又或者说,一旦有更多的圈层阵营和对立矛盾被卷进来的时候,那各种意见就会更向两端集中,针锋相对,谁也占不着便宜。
巴黎奥运会期间,举重冠军罗诗芳与《恋与深空》的官方账号互动,还晒出了按照自己形象捏脸的角色,随后官方向其赠送了100万游戏内货币和终身月卡,并向全服发布贺信。
不难发现的是,这一系列互动实则也触碰到了此前提及的某些“圈内禁忌”,事实上也有部分玩家对此心存不满,而这些抱怨声又被从抖音转发至小红书埋汰。
这种区别对待可以解读为是因为“奥运冠军”和“说唱歌手”做出的社会贡献不同,或者说她们事后的回应态度有所差别,但这还是证明了所谓的标准是灵活的,是可以因人而异的。
以及“圈内人”对于真正的“主流环境”,仍是有所感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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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时候,歌手黄子韬曾发布一条微博,称呼《Fate/Stay Night》中的女角色远坂凛为“老婆”。
不仅如此,黄子韬还直接发布过粉丝为他画的与伊斯塔凛的二创同框图。
相比成为这次风波导火索的乃万的微博,黄子韬当初做的事显然还更“出格”一些。这当然也引发了一些Fate爱好者的不满,但即便是在远坂凛爱慕者最为集中的“远坂凛”贴吧,也仍能看到不少人愿意将黄子韬视为同好接纳,并能区分他本人和粉丝的行为。
与其说这是动漫爱好者生性包容,倒不如讲是因为原生的二次元文化素来有着“亚文化”的自觉,所谓的“圈地自萌”也不是要别人来守规矩,而是一种自限,尽量保持和主流文化井水不犯河水。
会形成这种氛围,自然是因为动漫文化在国内没少挨过整顿,包括此时此刻,即便电视里播着“二次元拯救线下商场”的新闻,传统日系动漫文化也仍旧处于又一个受政策影响而产生的收缩期内。
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结为:没有真正得到过的人,也就不害怕什么失去。
而无论是新生代的说唱爱好者还是乙游玩家,则看上去都仿佛有着“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
但事实要真是如此,双方也就不至于在个热搜榜上打个你死我活了。
就以这次的风波为例,你不难感受到每个环节中双方群体里都有人绷紧了弦,时刻想要通过任何机会来强调自己“不好惹”“有人撑腰”,事情才一步一步从起初那件算不上起眼的事,发展成最后轰轰烈烈的样子。
说唱爱好者一方是通过厂牌联合、抱团来寻找安全感;乙游玩家们则不断有向厂方施压,要求其下场参团——在风波最后,几家没有进行官方表态的乙游也遭到了玩家清算,被送上热搜。
这不是单个案例,也不限于乙游,比如你可能已经注意到,许多新生代手游玩家会比企业股东还要关心单个产品的流水收入,多少也从侧面流露出了那种不安情绪——生怕自己个人爱好的经济价值得不到体现。
正值月末,又到了B站流水总结类视频更新的日子
将一切归结为互联网造成的“饭圈文化”“信息茧房”或是“回音壁效应”是很轻松,但我们也能看到的是,当这些概念越发普及、越发深入人心,所迎来的并不是茧房被破除,而是不同圈层越发激烈的互相辗轧,彼此都觉得对方才是应该消失的“饭圈”,即便其中有许多人并不独属于某个圈子,即便每个圈子里的人之间同样有诸多分歧。
大家都希望自己成为主流,并想要通过打倒别人来验证自己才是离主流更近的那个——于是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