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把一生交给一件事|2025花地文学榜·新大众文艺周

来源:金羊网 作者: 发表时间:2025-12-07 15:04
金羊网  作者:  2025-12-07
11月29日上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在广东文学馆展开题为“从戏剧、小说到影视”的主题讲座。

作为2025花地文学榜系列活动之一,11月29日上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在广东文学馆展开题为“从戏剧、小说到影视”的主题讲座。

日前,陈彦接受羊城晚报记者独家专访,围绕新作《人间广厦》,阐述他的创作观与“邮票大的故乡”书写,展现他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深层思考。

作家陈彦

文学要“凿开一束微光”

羊城晚报:您曾提到,新作《人间广厦》是一个酝酿很久的故事?

陈彦: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分房”。我经历过排队分房,自己做了行政管理后也主持分房,对分房这件事体味得很深。但讲述形形色色的分房故事,并不是我的创作初衷。我想无论是家庭、社会、国家,很多资源都是通过一定的组织、制度、程序分配下去。这个过程,最终指向的是一个公平与正义的问题。

我们常说文学创作要“凿开一束微光”,这束微光往往就是公平与正义。如今这一代人或许不再经历分房,但教育资源、医疗资源等分配问题依然存在。写作时我始终在思考,当资源集中到某个团体手中,怎样才能分配得更合理?“分”和“被分”映照出复杂的人性,也构成了文学探讨人的处境与命运的张力。

陈彦《人间广厦》

羊城晚报:《人间广厦》拥有“地上分房”与“地下考古”两条并置的线索,“广厦”与“墓穴”之间构成一种镜像。为什么会设计这样一种写法?

陈彦:在《人间广厦》第一稿中,满庭芳的爱人和女儿并非考古工作者。初稿完成后,我觉得仅仅围绕“分房”这一现实维度、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历史维度,还不足以表达我对“人间安居”这一命题的完整思考。

恰好那段时间,我与西安几位从事考古的朋友一同下到一处古墓现场。打开后,那里叠压着五个朝代的墓穴,墓中官民混杂,各色人等都“居住”在此。其中一个墓穴里,墓主人像分房一样,将周边的墓室分给了六房太太。可以想象,当时为了分“墓”,墓主人和他的太太进行了多么惨烈的人生搏斗。这些细节以一种囫囵而强烈的状态撞击着我,使我感受到生命世界的模糊与苍茫。

于是,我将主人公满庭芳的妻子和女儿设计为考古学家,把“考古”这一维度引入故事。这使《人间广厦》的“人间”得以向下延伸,包括了那些已经远去、却仍在地底沉默存在的“人间”。

羊城晚报:《人间广厦》中写了“地上”“地下”两条线,其中是否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等手法?

陈彦:《人间广厦》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没有让“地下世界”复活。这关乎我对“现代性”的理解。我认为现代性应该是我们每个人身处现代现场时,自然而然带出来的东西。有时候过于强调它,反而会脱离现实生活的语境。

人类在演进过程中,有一些恒久、永远不变的价值,比如诚实劳动、安身立命,这些价值常常是我书写小人物最重要的底层逻辑。思考重大问题的起点,要回到人类那些根本的、恒久的价值上去。只有带着长期主义的眼光,才能把握人物的命运脉络,塑造那些值得被记住的生命。

“邮票大的地方”足以映照世界

羊城晚报:您将西安作为故事创作的重要基点,令人想到福克纳“邮票大的地方”的写作观念,其中蕴含了您怎样的创作追求?

陈彦:福克纳一生就写约克纳帕塔法这一个小县城。鲁迅也是如此,虽然他在北京、上海、广州都生活过,但小说始终围绕着绍兴、围绕着未庄。为什么?作家必须要有一个阵地、一个生活的场。人性、命运、社会的深刻问题,在任何一个具体的点上,都足以被彻底洞悉和穿透。真正写透一个地方,就足以映照整个世界。

我现在住在北京,从人生经历中看,我有九个故乡。但在写作中,我始终守住的还是西安这一块土地。当我真正写透那一方水土时,也就写透了我所认知的整个世界。

我认为作家就应该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与地方。这不是为了图省事,也不是缺乏认识其他生活的能力,而是我们需要这个地方作为支点,像在显微镜下观察切片一样,去洞见普遍的人性与时代。

羊城晚报:陕西这片土地以及当代的陕西作家群,是否对您的写作产生影响?

陈彦:我认为陕西作家身上普遍有一种“死磕”精神——认准一件事,就把它做到极致,甚至可以说“朝死了磕”。柳青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聪明人不干这个”,提出“六十年一个单元”,这就是一种长期主义的定力与清醒。路遥说“早晨从中午开始”,这种充满搏命般的投入,不怕失败,更不计代价。他们把一生交给一件事,最打动我的,就是这股“死磕”的劲头。正是因此,他们才能挖掘到这一方土地最深层的文学宝藏。

看见每一个被命运摆弄的“小人物”

羊城晚报:从《装台》《主角》《喜剧》到《人间广厦》,您的小说总是会把聚光灯投到小人物身上,这种创作偏好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

陈彦:我的写作聚焦于小人物,如《喜剧》中的武大郎与潘金莲,他们都是社会底层被碾压的生命,都值得被深切注视。文学不应区分谁更值得同情,而应看见每一个被命运摆弄的个体。

我笔下的女性角色比较多,比如《主角》中由烧火丫头成长为秦腔名伶的忆秦娥。这种关怀,或许源于我早年在乡村所见,一些如花般绽放的女孩,后来人生却出现巨大落差;也源于我在文艺团体工作三十多年的观察,多少灿烂的青春,绽放时无人不赞叹,凋落后却少有人记得。

陈彦《主角》

忆秦娥是我心中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形象,我在剧团做编剧、做管理三十余年,见证太多艺术家的升起与沉寂。这些艺术家往往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具有强烈的反抗性,很多时候她们只是逆来顺受。一夜成名可能是偶然,被时代抛弃往往也猝不及防。塑造忆秦娥,是我对被忽略的艺术生命的致敬。

羊城晚报:您认为,如何通过深入普通人的命运,触及到跨越时代的历史命题?

陈彦:长篇小说的创作是一种厚重的表达。当你试图进行这种厚重表达时,你所认知的生活、感动你的故事,都要找到一种与之匹配的表达方式。真正的经典,必定是厚重而宽阔的,它所触及的诸多问题,纵使过了数百年,仍然是我们今天重要的现实问题。

如今不少作品只见技巧,却不见生活的质地,不能传递出每个活生生的人所体认的那种生活的丰富与残酷。陈忠实曾发誓要“做一部垫棺作枕的书”,《白鹿原》就是他将多年对地方志、中国现当代历史与当下生活的理解压榨而成的一部作品。

作家写作需要这样的雄心与勇气,需要这样的使命和动力。我同样希望自己的写作,能与这百年来的生活发生深切关联。无论是我们自己亲历的这几十年,还是父辈所经历的岁月。这一段绵延的生活图景,始终是我关注的焦点,也是我未来写作将持续凝视与思考的范围。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12月7日A4版

【2025花地文学榜 · 新大众文艺周】

2013年羊城晚报正式创设花地文学榜,一年一度对中国当代文坛创作进行梳理和总结,也为广大读者提供最具含金量的“全民阅读”年度书单。

2025花地文学榜由羊城晚报报业集团(羊城晚报社)、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政府联合主办,焕新升级为“新大众文艺周”,系列文化活动于11月25日至29日在荔湾举行,与广大市民和文友一起,共享冬日里的文学盛宴。

来源 | 羊城晚报、金羊网、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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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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