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农妇肖大妹拿下写作大奖:“人这一生的伤疤,撕开是脓血,捂久了是病,可把它摊在阳光下,也能闪光”

来源:羊城晚报微信公众号 作者: 发表时间:2025-12-06 12:15
羊城晚报微信公众号  作者:  2025-12-06
她说:“写了,我就轻松了。”

广西桂北石塘镇,冬日的天空湛蓝。70岁的农妇肖大妹,第一次要离开熟悉的山岭,几个月前她写的一篇文章入围小红书文学节,准备前往千里之外的上海领奖了。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八哥鸟“家旺”,鸟笼被她细心蒙上一层布,里面传来“大妹、大妹”的叫声。

几天之后,肖大妹在人山人海的鲁迅公园,遇到许多专程来见她的读者朋友。站上一个比她用了20年的磨子还高的领奖台,她用浓重的桂北乡音说出获奖感言,声音颤抖。

8年前,肖大妹坐在家里的老式脚踏缝纫机前,将那些被生活深埋的记忆细细看清。起初,她拿起画笔,画自己的日子,后来,她开始写,写自己的人生。文字和画像从手掌心冒出来,她把一生翻面、摊开、写回纸上。

她说:“写了,我就轻松了。”

“我想到哪里写哪里”

70岁的肖大妹本名肖凤玉,是石塘镇的一位农民。今年11月,她的一篇名为《一街人生》的作品,获得了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的评委大奖。来到千里之外的上海捧起奖牌时,她布满老茧的手微微发颤,她说:“我是肖大妹,是个一生种地、磨豆腐的农村人。今天能站在这,我不敢相信,怀疑是在做梦。”台下响起长久而热烈的掌声。

《一街人生》是一篇记录她上街买海椒的短文:“五点半起床,抬起脑壳看天,云淡星稀是个好天气”,雨后的泥土湿润,她遇见多年前“挑担如风”的大姐,如今已“驼成一张弯弓”。生活的感受被她用简单而精炼的句子写下。

如今,她的24万字手稿、近百幅手绘作品,正一点点拼凑出“自噶一生”(自传一生)。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女儿递来的一支笔、一沓纸和一个“土农民”鼓起勇气的尝试。

2016年,肖大妹查出高血压,她停下转了二十年的磨子。身体的病、弟弟的离世,让肖大妹一度心灰意冷。彼时,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在上海工作的女儿王坪,察觉到母亲精神世界的荒芜,鼓励她找点爱好。

一天,肖大妹随手在药盒背面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被女儿视为有绘画天赋的印证。女儿买好画材:“妈妈,你画一画,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我一个土农民会画个啥?”她半信半疑接过了笔。

2018年,肖大妹开始试着写生:花、草、树、虫……再后来,她开始画人物,画童年时奶奶纺棉花的时光,画自己出生时母亲满身鲜血的样子,也画自画像。画纸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是她怕自己忘记的细节。

慢慢地,她开始写。

她的“工作台”也发生了变化:最开始,她将贴满窗花的窗户下那台老款脚踏式缝纫机取下缝纫头,放上一块木板,以机板为桌写作。不久前,女儿的朋友送来了更宽大的桌案,成了她如今的创作之地。

“我想到哪里写哪里,没有啥方法。”她说。写作和画画占她一天不到五分之一的时间,写不下去时,她会去菜地里浇浇水、锄几下草,触到作物的叶片,闻到泥土的气息,卡住的记忆就会鲜活起来。

她写自己的出生,写求学路上的饿与冷,写水库工地的石头滚落,写磨豆腐的二十年。她从未系统学过写作,也没看过几本书。她最喜欢的作家是“写‘三王’的阿城”,因为“他文字干脆,不拖泥带水”。

这几年她写下了24万字,记录的人生刚写到自己30岁。

“别人的评价就是一杆秤”

肖大妹第一次相信自己的文字“能看”,是因为网友的评论。2025年7月,女儿将她的作品拍成视频发到小红书上,满是乡音的作品收获了大量点赞:“奶奶的文笔好生动”“这方言写作太亲切”“期待您的更新”。

从那以后,看网友评论成了她每天晚上的固定功课,闲暇时也翻来覆去地看。“人家的评价就是一杆秤,能称出我文学水平的高低。”她认真地说:“以前女儿总夸我,我以为她是哄我开心,现在看到这么多陌生人说好,我才相信自己真的不算差。”

2025年秋天,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活动方向肖大妹发来征文邀请,她在一天之内写出了《一街人生》,接到入围通知时,她正在家里围炉吃火锅,“听着电话的内容,一下子就笑出来了,我跟着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写作大赛的洪流里遨游,竟然还入围了,是万万没想到的事!”

在上海鲁迅公园,活动方为她准备了“我是肖大妹·人生画展”,还在现场复刻了她的“工作室”:老式缝纫机摆在中央,角落里放着农具,还原了她在土地与稿纸间切换的日常。许多人排队请她签名,她一笔一画写下“肖大妹”三个字,心里满是成就感:“我62岁重新拿起笔,就像我在春天种下的瓜,它从不问现在是不是太晚。”

对肖大妹而言,写作是一场与过往的和解。“童年的经历,生活的变故,像块石头压在我心头上,很沉重”,通过笔尖倾泻而出后,她发现,“心里得到释放,有些事不再那么纠结,轻松多了”。

1955年仲夏,她出生在广西桂北的贫困小山村,不足四斤重,在五个孩子中排行老二。小学时,她的作文常被当作范文;高中毕业后,命运给过她几次改变境遇的机会,但都在时代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消失。33岁,她经人介绍结婚。

深埋心底的往事,她从未对人细说,却在写作时一一浮现:“我想,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一生是怎样的,如果写出来、画出来给别人看,会如何呢?至少向世界白纸黑字地证明,我是怎么样地活过。”

“歪脖子树也能开出花来”

每天,在肖大妹写作的同时,丈夫王长生也在进行自己的创作。他从2016年开始写作,比妻子更早。他酷爱阅读,读《资本论》,读卡夫卡、余华,他用电脑敲下名为《虚舟自渡》的自传体小说。在今年的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他的作品《我的9月19,世界的一日》入选了非竞赛单元“世界的一日”。出发去上海前,他写道:“在这个领奖舞台剧里本无角色的我,作为买一送一的附赠品,将被一起打包进入观众席。”

相伴多年,王长生在肖大妹上领奖台前替她“捏着把汗”,当她的发言让台下的嘉宾“擦眼抹泪、长时鼓掌”时,他想:“作为一个曾经只为旁人活着、以下苦力为生的传统农村妇女,她是否知道自己已走进了生活的另一道门?”

女儿王坪如今也成了自由职业者,她在父母身上看见文学艺术带来的改变,从远方回到桂北这片土地,策划了名为“一方土地”的行动计划,动员镇上的老人一起阅读写作,寻找当地的传说故事,拍成电影,和朋友在线上发起“写作实验小组”。她说:“老人都需要这种精神世界。”去年元旦节,王坪带领家乡父老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作品《大清潭传说》和改编的话剧《古音今谈》制作完成,在石塘镇线下正式放映。

在这个家庭里,文学成为了新的纽带。肖大妹写作时,八哥“家旺”在房间里跳来跳去,王长生在楼上的屋子里打字,键盘声轻轻响起。王坪则穿梭于小镇街巷,一边处理自己的创作项目,一边协助父母整理稿件书籍。

上海领奖后,肖大妹一家人去了北京,那是她第一次离家如此远。回家后,她写下了《山还是那座山,沟还是那道沟》:“我的大半生都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北京上海只是个远远的美梦,好梦做过了,生活依旧。”

家门口绿意葱葱,绿叶间点缀几朵鲜花,巷子外依旧是三轮车的声音。每天清晨,她会走上6公里路锻炼身体,写字的时候换上300度的眼镜,灯光照在桌案,影子落得很长。

稿纸一页页写满,画一幅幅叠起来,日子重新回到她手里,“我不晓得人生终点是哪一刻,但我想把这一生写完、画完。”

这正如她在领奖台上说的:“就算是棵歪脖子树,也能开出花来。人这一生的伤疤,撕开是脓血,捂久了是病,可把它摊在阳光下,也能闪光。”

她把一生写回纸上,也写回了土地里。生命里所有的苦涩都化解在群山之间,消融在桂北强烈的日头下。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金羊网

部分视频素材来源 |受访者小红书@我是肖大妹、@身边写作编辑部

文字 |张晗

图片 |受访者提供

编辑:吴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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