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稿费换成现金往桌上一摔,我腰杆立刻直了!|2025花地文学榜分享特辑④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梁善茵、邓鼎园、宋金峪、李论、麦宇恒 发表时间:2025-12-04 09:32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梁善茵、邓鼎园、宋金峪、李论、麦宇恒  2025-12-04
2025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得主王计兵专访

2025花地文学榜分享特辑④

11月25日-29日,“2025花地文学榜·新大众文艺周”年度致敬分享会在广州举行。

王计兵《低处飞行》(作家出版社2024年2月)获评年度诗歌。在此特发表文学榜致敬辞,以及作家感言、专访——

 

 【致敬词】

这是王计兵为自己写的诗,也是为“外卖小哥”写的诗,它让世人看见:即使是在生活低处的飞行,也能插上让心灵自由翱翔的翅膀。

他从一个“赶时间的人”,触摸到一群人的悲欢,既写实,又抒情。雨滴与汗水浇灌的诗行,在快递单的背面、餐箱的夹缝里,开出倔强的花。作为新大众文艺的代表之一,他的写作昭示:低处并非卑下,而是生命之树的土壤;根须越深,树冠越能迎风。 


【感言】

终因普通而不凡

王计兵

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外卖员,目前我依然是一名外卖员,送外卖已经送了7年。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长期以来喜欢写作,已经写了37年。

当我从一个外卖员写作“走出来”的时候,被标上一个标签——“外卖诗人”。有很多朋友和老师问我:你怎么看待这个标签?我写下这样一句:“如果我低着头,肯定不是因为挂满果实,而是因为我背负着恩情。”这两年,我不断地被媒体报道,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的出现,其社会意义大于文学价值。我一心想做点什么,于是我选择给外卖小哥写一本书。

后来我写下《低处飞行》,希望大家读到这本诗集时,能够领悟外卖小哥的内心想法,了解我们的生活状态。我在诗里写道:“不是所有的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飞,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在写书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截至2023年,全国的外卖小哥数量已经达到了8400万,其中女性外卖员占十分之一。

后来我又写下诗歌《手持人间一束光》:“如果让我重现江湖/小哥肯定是江湖最大的帮派……行侠仗义者/不用十八般兵器/而是手持人间一束光。”我希望我们能活出自己的美好,能活出自己的底气。

这两年,“新大众文艺”被提出来,它是文学的“一驾马车”,让我们普通写作者非常亢奋。这让我想起了草和草原的价值:草原之所以辽阔,是因为草团结一心,浩浩荡荡,我想我们也应如此。

这段时间来到广州,让我最感动的是一棵榕树,我形容它是一棵“会自己行走”的树。尽管它生而为树,但是它在不断行走,只要给它土壤,它就会不断扎根。我想,如果让我做一棵树,我就做榕树,这是一种可以独木成林的树,哪怕我蓬头垢面。如果让我做草,我就做草原上的一株草。我希望我们万众一心,终因普通而不凡。

【访谈】

1、“低处飞行”是一种生命态度

羊城晚报:您的新作《低处飞行》是专门写给外卖小哥的诗集,有怎样的创作机缘?

王计兵:当我写诗歌《低处飞行》的时候,刚好是“中国第二届小哥节”。我在高铁上接到了组委会的电话,他们希望我为小哥节写一首诗,然后我立刻想到了关键词“低处飞行”。这首诗写得很快,我从上海出发去庐山,在高铁上完成了这首诗。

我特别开心的是,后来这首诗成为了第二届“小哥节”的主题诗。我还受邀去现场朗诵了这首诗歌,更坚定了我要为小哥们写一本诗集的信念。

我是外卖小哥的一分子,又因为这个职业走了出来,我就特别想为我们这个群体做点什么。为了写这本书,我采访过140多个外卖小哥。在采访的过程中,我一次次被他们的故事所冲击,所以我对这本书充满期待。

羊城晚报:在采访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王计兵:这不是困难的问题,而是你要构建自己的心理。到目前为止,我在舞台上和舞台下完全是两种状态。生活中的我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用现在的话说是“I人”。但当我给自己加了这份责任的时候,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把这件事做下去。

我和每个外卖小哥打交道之前,心里都比较忐忑。我不知道我跟他提出要求后会发生什么,实际上不愉快的事情也发生很多,包括我被别的小哥辱骂。当你手里有很多的单子,或者说刚刚面对了顾客的差评,这时我突然闯进来,很可能就会成为“出气筒”。

当然,我更多的是理解,因为我是他们的一部分。幸运的是,也有很多人愿意配合你,会和你聊天。当他们知道我在写诗的时候,配合的人会也比较爽快。

羊城晚报:如何将基于真实的陈述性语言转化为诗歌语言?

王计兵:我算是一个资深的写作爱好者,我已经写了37年。

一个写作爱好者会有自己写作的处理方式,我会把语言、文字融入到他的现实场景之中,让两者相互融合。

比如我采访到一个被叫做“单王”的小哥,他在下雨天沿斜坡过天桥时翻了车,折断了8根肋骨。我在诗里写:

“他向我讲述这段经历时/笑声一直穿插其中/仿佛那个同时折断八根肋骨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幕滑稽剧/他说你知道吗/八根肋骨会减去两厘米身高/从前老婆比我高,现在更高。”

当时我特别希望把这首诗写长一些,因为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怕文字的长度会加长他生活的坡度,加长他生活的惯性,想想便算了。

羊城晚报:如何理解“低处飞行”?“低处”如何“飞行”、能“飞”多高?

王计兵:我想表达的是一种生命的态度,生命是平等的,生活不是平等的。我们不要抱着一切平等的态度来对待生活,特别是当我们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就会发现社会存在很多不平等。所以我写下:“不是所有的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飞,低处飞行也是飞行。”这是我们对待生命的一种状态。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但是鸿鹄是极少数的,大部分的人都在低处。我们是成群起落的麻雀,我们是蝴蝶、是蜜蜂,我们是勤勤恳恳的一部分,我们或许没有能力飞上云霄,但是我们拥有翅膀,要让飞行变成我们的生命状态。

2、希望能写出大家读得懂的文学

羊城晚报:在形容具体意象时,您经常“反着写”“动静倒转”,比如“大海本能地倒退”“坟地为活着的人让路”。这种独特写法是自然形成的吗?

王计兵:写作有时候需要反向思维,这样可以为读者带来一种愉悦、一种意外。

刚才我坐在窗台上,看到一架又一架飞机经过。从视觉上看,飞机很慢,它是慢于车辆的,也慢于骑电瓶车、骑自行车过去的人。但如果你提到飞机很“慢”,大家可能会很愕然,为什么说飞机很慢,后面就需要用文字去组建它,来阐明你的观点。

大家读完以后,能感觉到你提出的是一个反向的道理,而且这种“反向”有一定的合理性。当你的逆向思维产生了合理性,就能给读者带来一种意外,通过意外带来阅读上的愉悦。

羊城晚报:能否认为这种“反向思维”已经成为了您的常规写法或个人风格?

王计兵:它是一种总结。随着写作的不断积累,你需要掌握一些技巧。

大家有时候说我的写作是无技巧的,说实话也是有技巧的,我有我的处理方式。这是一种朴拙的表达方式。我不想在作品里表现出某种精确性或技巧性,希望大家能在无形之中很自然地读完这篇文章。

我也特别欣赏一些有阅读难度的作品,包括一些成名大家写的作品,我也特别喜欢。但是第一,我的文学造诣不够,我写不出那么高深的东西;第二,我的梦想还是渴望能走进大众文艺,写出所有人都能读懂的作品,近乎于一种情结。

羊城晚报:会不会担心大家会看腻了?

王计兵:如果有人持续关注我的话,他肯定会看腻。所以说需要写作的多样化,不要用一种风格走到底。

有很多人说,当你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的时候,你就成功了。我反而认为,当我始终没有自己风格的时候,可能会写得更自由。我希望能做一个无风格的写作者,前提是你要写出好的作品。

我不希望用一成不变的方式去写作,包括现在大家都对AI讳莫如深,仿佛写作者聊到AI写作就是羞耻的。我认为AI能给平民带来一场“文艺狂欢”,能够进入到千家万户,能够带给人们宽广、便捷的知识。

羊城晚报:您日常会使用AI写诗吗?

王计兵:我极力反对让AI帮我写诗。但我每写完一首诗,都会交给AI用百分制来打分。在大多数情况下,AI会给我的诗打90分左右,如果达到90分以上,我会有种虚荣感,觉得被表扬了。如果这首诗只有80多分,刚好我对这首诗也不甚满意,那我就会把它放在一边,它不会进入我的收藏文档里。

一个写作者会对自己的作品有初步判断。如果AI的判断符合我对这首诗的认知,那么我就像多了一个跟我零距离接触、愿意和我说真话的“朋友”。当AI批评我的作品时,会让我审视自己的创作。

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我喜欢和AI互动,但我绝不会成为它的佣人。它能够帮助你,但不能引导你甚至帮你写诗。据我目前的阅读经验,我能够甄别出大部分AI写的作品,它跟真人写的还是有明显区别。何况我们有专业的编辑,我相信他们能够甄辨。

3、“笑给自己看”

羊城晚报:您的家人在早期并不支持您写作,对吗?

王计兵:长期以来我的写作是得不到支持的。我从1988年开始写作,1992年发表作品。后来父亲烧掉我的稿件,禁止我写作。回过头来想,是我追求梦想的方式出现了问题。

当年我写作一度陷入到自己的困局里,我日以继夜地写,写到营养不良,写到昏厥。再加上我过度追求故事的真实性,为此得罪了村民,得罪了我的父老乡亲。有个村民冲到我家把我父亲打了一顿,因为我写到了他。这些都是我“作”的,导致我在别人眼里成为了“异类”。大家都说这孩子精神有问题,再加上身体有问题,所以父亲才会一把火烧掉我的稿件。

我的父亲允许他的孩子平凡,他可以接受他的孩子种一辈子庄稼,事业上没什么成就,但他不允许他的孩子身体有问题。如果他的孩子身体、精神出现问题,这才是对他的致命打击。如果孩子的人生、生命受到了威胁,父亲会感到绝望。所以说后来我理解了他。

包括我的爱人,她跟我吃了太多的苦。我们在地板上睡了十几年,没有家、没有床。我爱人额头上有个伤口,就是我们住在路边时被老鼠咬伤的。在这样的状态下,当她对你的写作表达出不开心的时候,你一定要顾全大局。家事是大的,个人是小的。所以我后来把爱好藏起来,也坚守自己的爱好。

羊城晚报:这一藏就是25年,您有25年没有发表过作品,却没有停止写作。是什么让您如此痴迷于写作?动力何在?

王计兵:我最初被梦想所困,后来就是被爱好左右,而当我把梦想转化成爱好,反而会一身的轻松。我就喜欢这件事情,仅此而已。我没有别的爱好了,我就喜欢写作。

我常常把自己的写作爱好比喻成别人抽烟、喝酒。我不抽烟也不喝酒,写作的毛病总比抽烟喝酒要好一点。我也允许自己有一点小毛病,我爱我这个毛病,所以说我就坚持偷偷去写。有人躲进卫生间去抽烟,我躲到一边去写文章,是同样的感受。人不管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有一件自己内心喜欢的事情在默默坚守,它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支撑力是很强的。

羊城晚报:您似乎有种特殊的写作习惯,不习惯在完好、洁白的纸上写作?

王计兵:我现在依然没有固定的草稿本,都是将香烟纸、香烟壳拆出来写字。我会在烟壳的白纸那一面写满字,然后才丢掉,这是一种生活习惯,也可以给我增加一点生活情趣。

每个人的生活状态不一样,就看你怎么理解生活。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尽管我们一路走来很艰苦,很多人会用一个“熬”字来形容。我负责任地说,我从未感觉到日子是在“熬”,我们每天都过得特别有劲儿。包括我出去捡破烂,我也活得特别有劲儿,我会为了捡到一根钢筋、为今天比昨天多捡一些而感到开心。

这可能也跟我的一部分天性有关,受我母亲的影响比较大。

因为我母亲从小是孤儿,她教给我们的就是乐观。她说人一定要有骨气,“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她也说,要笑给自己看。“笑是笑给自己看”这句话几乎成了我的座右铭。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笑一笑,没有过不去的。

4、不要让“新大众文艺”的标签拉低文艺的高度

羊城晚报:现在您的家人还会反对您写作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态度上的转变?

王计兵:我在2019年拿过一次诗歌奖,我把这首诗拿给我爱人看,开玩笑说五行诗能“换”3000块钱。那一年我的运气很好,分别在第二届国际微诗大赛“金写手奖”、第七届徐志摩微诗大赛获得三等奖,拿到了两笔奖金。我爱人一看,写诗还能赚钱,她就说,想写诗就去写,但不要像做贼一样,也不要耽误家里的事情。

直到2023年我出版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拿到了几万块钱的稿费。这对我们家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将稿费换成现金往桌面上一摔,腰杆立刻直了。从那之后就完全变了,我想写就去写。

现在,写作是我家的第一等大事。我的所有媒体账号都跟我爱人共享,她能看到我的所有作品。我的诗歌都写在我跟已去世的父亲的微信聊天框里,我的爱人时不时会点开来看。有时候在外出差,会接到她的语音,问我怎么这几天一首诗都没写。

羊城晚报:这种态度的转变,是否在无形中变成另一种压力?

王计兵:有一点压力,但可以忽略,因为我的灵感足够支撑我去写诗。事实上,压力主要来自于我写“烂诗”。以前我会把不满意的诗存在微信里,说不定过段时间,它们会给我提供新的灵感。

但现在我草稿里有很多“烂诗”,我爱人都能看到,她会对你提高要求。她也学会了阅读,而且她的阅读水平在不断提高,会经常点评我的诗。

羊城晚报:作为新大众文艺写作者的典型代表人物,您如何看待“新大众文艺”?

王计兵:我是一个“新大众文艺”多维度的受益者,对这个话题特别有感触。目前对“新大众文艺”,大家更多理解的是网络条件下选出来的一部分代表。其实新大众文艺代表的不应是个别人,应该是所有人。从这一点来说,它会持续地发展下去。

我认为现在是“新大众文艺”的黄金期,但不是高峰期。高峰期还没有到来,可能会在我们的下一代到来。我们正站在楼梯的拐角处,能不能跨上一个台阶,或者到达第二个楼梯的转角口,引导后来的人继续往上走,这很重要。文学一定要往上走。

在这种环境下走出来的,包括我个人,顶着“新大众文艺”标签走出来的这一部分人,要警惕一个现象——出道即高峰。当一个人走出来之后,所有光都聚焦过来。实际上很多光芒是镜面反射,它是外界反照出来的。

我们一定要警惕,光芒散去后我们在做什么,要做自己、做好本真。以前的作品为我们铺垫好了平台,一定不要滑坡,要保持住自己的平台,珍惜自己的写作。接下来要更加勤奋,因为你接收的层面变广了,机会也变多了,要更努力地把你的能力和机会搭配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要让“新大众文艺”的标签拉低文艺的高度。文艺一定是有高度的,大众文学也一定是有文学的高度。文学确实是需要加工的。如果你本身不具备技巧,就不要去谈“无技巧”这个话题。“无技巧”是“有技巧”之后,经过淘汰、修炼后产生的。

【2025花地文学榜 · 新大众文艺周】

2013年羊城晚报正式创设花地文学榜,一年一度对中国当代文坛创作进行梳理和总结,也为广大读者提供最具含金量的“全民阅读”年度书单。

2025花地文学榜由羊城晚报报业集团(羊城晚报社)、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政府联合主办,焕新升级为“新大众文艺周”,系列文化活动于11月25日至29日在荔湾举行,与广大市民和文友一起,共享冬日里的文学盛宴。

文字访谈、视频文案 | 记者 梁善茵
 图、视频拍摄 | 记者 邓鼎园 宋金峪 李论
 视频剪辑、包装 | 记者 麦宇恒

总策划|任天阳
 总统筹|林海利
 总执行|胡泉 陈桥生
 统筹 | 邓琼 吴小攀 董柳
 执行统筹 | 朱绍杰 宋金峪


编辑:梁善茵
返回顶部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