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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30日 星期日 北京
一早去北京画院看“三家门下转轮来”。路上对区广安说：这个展览，一言以蔽之，“中国文人画退步史”。
区广安大笑。
给刘释之打去电话，说要去看展，同时报告了陈德道北大演讲事。他为之冁然。
区广安说，虽然可以用“退步史”来形容他们四人在美术史上的关系，但吴齐比徐朱多了一样东西：篆刻。
我想，不能因为此游泳运动员比彼游泳运动员多了项跨栏技能，就认为此比彼游得好。“诗书画印”四美俱全方可称文人画，并不成立。
区广安又说：徐朱画画，纯粹为取悦自己，而吴齐画画，只是为了揾食。换个说法：中国传统文艺有两大进路，一为己，一为人，徐朱为己，吴齐为人。
很快便到。昨晚和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联系了一下，可惜他上午不在，缘吝一面。直接上展厅。电梯出来，右面便是展览主海报，排面不大，却端庄。合影几张后，开始看画。
一发不可收拾。
反反复复上下于三楼四楼，并现场口述观展感受，亦一快也。
当然，观展亦有快与不快。
四楼展厅共有三张八大山人的鹿。其中两张是涂描出来的，让我失望。涂、描易滞，使人活泼不得。另外一张，一鹿居中，仰头望天，也是翻白眼的主儿，笔笔写出，老笔纷披，极见精神，大呼痛快。这“白眼朝天”一出，艺术便完全的人格化了。
第一次见八大山人画人。右上角写“仿文嘉”，画中共三人，其大几与山等，惊我耳目。
得见极精妙极斩绝的一张徐渭，画的雪里卉木，笔笔如剑如戟，道道如风如雨，何其痛快，允为大写巅峰。
八大则有一帧群鱼图，共七枚，其小如蚊，自由游荡，随机俯仰。
吴昌硕好画不多，大部分过浊，有的至劣。当然有好的，且好到极致。其中一张葡萄图，直接把徐渭的名句抄上，“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滕中”。气势奔放，笔墨横飞，清气漫溢。同类题材画作本次展览有两幅，可见吴对徐的推崇。另一幅则大见浊气，但题跋有意味：“葡萄酿酒碧于烟，味苦如今不值钱。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颠”，是艺术观和审美观的粗暴表达。
吴昌硕服膺大写意，尝作葡萄图，跋为“草书之幻”。文人画的无等等咒，正是“以书入画”，尤以草法为高，徐渭正其大宗主。吴昌硕则以篆书入画，极少以草书出之者，独有一件，中央美院所藏，侧锋甚多，风姿卓荦，性情张扬。
徐渭《杂花图》极精，于很小的尺幅上挥运大写，却表达了激情的无与伦比及技巧的淋漓尽致。徐渭大写意代表作之一，是南京博物院所藏《杂花卷》，可惜未来，现场有图，但见暴风骤雨，不见草木花卉，生命激情蒸腾不已，冲塞宇宙间，观者为之震颤。
收获最大者，是终于见到了齐白石最好的作品《墨牡丹图》。齐白石真正取灋徐渭的剧作。
右半是牡丹，左半是题跋，恣肆忘怀，逸兴湍飞；右上角探出牡丹一朵，右下角踢来健叶一丛。怀疑右边被切过，因有此境。妙就妙在它反而因此变得奇肆、奔放起来。老齐的画大气沉拙，但亦偶见拘谨，《墨牡丹图》则完全甩开了，横出斜逸，笔笔大写，粗头乱服，性灵大泄！
八大山人有张画，两鸟对望，均翻白眼，一在石头之上，一在石头之下。多用侧锋，故极其峭拔，亦完全人格化了。
再旁，是八大的葡萄石头图，奇就奇在均不成形，葡萄非葡萄，石头非石头，中间一条粗线贯通上下，如龙之扭蛇之行。葡萄忽化为无数目睛，正向我瞪来，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人为之发怵。此画完全打破了常规，营造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绝非传统艺术所能梦见，故优入当代艺术境。
吴昌硕的梅花代表作亦移来作展。题跋有意思，篆书、草书交叉书写。要理解吴昌硕的用笔和观念，此乃关鈅。画本身大有飞动之势，左飘右摇，生气激荡。旁边是齐白石的梅花挂轴，亦见生动气韵。
八大山人的两只鹰正在对视。画得过于写实了，但气势极磅礴，是八大山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旁边是齐白石的鹰，相形见绌。
又见齐白石画虾。最重要的是题跋，“即朱雪个画虾，不见有此古拙”。齐白石还是有自信的。此虾和齐氏经典虾作迥异，齐虾本生猛、坚确，笔笔不可移易，此虾则彻底躺平，如死虾、濑尿虾。虾是死的，笔墨却是活的。理解齐白石，是个复杂课题。虾旁有吴昌硕荷花，脏乱差，不堪入目。
齐白石有画论，颇高明，然绝不可信。“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名利，方可从事于画。”齐白石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太甘于寂寞。他最有名的一句画论，“作画当以在似与不似之间为妙，太似为媚俗，不是为欺世”。他考虑得太多了。他画画不是为了一抒心中逸气、闷气，只关心是否媚俗是否欺世。媚俗、欺世，太外在了。
看了两个小时。出电梯时，忽遇钟耕略。寒暄数句，匆匆别过。
下午，坐高铁回广州。
作者丨张演钦
责编丨王绮彤
审核丨刘以杰
终审丨张演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