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闭上双眼,黑暗世界中,你将如何欣赏一部电影?
灯光暗去,龙标声响。电影放映厅的一个角落里,突然亮起了一盏台灯,一位身着蓝色马甲的女士缓缓拿起话筒。
“电影开始。黑底展现白字,出品方......锣鼓密集敲动,一头红色舞狮在台上轻盈舞动,灵动眨眼、上身腾空、摇头、抓痒、灵活跳跃......”
伴随着女士的旁白讲述,观众席中许多带着墨镜、闭着双眼的视障人士进入了一个“幻想”的电影世界。
这是10月的一个周末,发生在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内的一幕。那一天,图书馆正举行“心聆感影”无障碍电影第106期活动,为在场的近30位视障、听障人士免费播放和讲解电影《雄狮少年2》。
越过视力、听力障碍,他们在这里,与光影世界相遇。这一天,作为记者的我也来到图书馆,寻找黑暗中的讲者,探寻无障碍电影背后的故事。
“你的声音,我的眼睛”
“你可以闭着眼睛感受一下。”
在《雄狮少年2》无障碍观影活动现场,我坐在最后一排,现场一位志愿者轻轻走来,敲了一下我的肩膀,小声说道。
闭上双眼,似乎听力变得非常敏感。电影台词、音乐之外,穿插着口述影像志愿者的旁白,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作为健全人的我,也开始在脑海中编织“光影世界”。

当天,现场一共有3位口述影像志愿者:刘帅均、果果、阿美(化名)。
对于阿美来说,无障碍电影讲解这件事已经稀松平常,过去两年里她已讲过多部电影。而对于刘帅均和果果来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

“我有点紧张,但又很激动。”刘帅均是一名来自广西艺术学院播音主持专业的研三学生,当天上午,他专程从广西坐高铁赶来。“我在短视频中刷到过无障碍电影,很感兴趣。我查到图书馆有类似活动,就报名了。我觉得能用我的声音帮助视障人士进入电影世界,这是一件很有意义也很酷的事情。”刘帅均说。
果果长期从事志愿服务,在一次机缘下她体验了无障碍观影活动,由此成为口述影像志愿者。
当天活动下午2点开始,3位志愿者提前1个小时就到了,他们手中都拿着好几页打印的A4纸,那是他们的口述稿。纸上的表格里有3栏内容,分别是时间轴、对白或场景提示、口述内容,如“电影拉片”一样,以秒计算画面镜头。每个人的纸上都密密麻麻写着笔记。
“因为视障人士看不到,我们需要用准确的语言描述电影台词之外的画面,让他们能快速理解。因此要提前创作口述脚本,文本语言要精炼准确,口述时还要严格卡秒,普通话也必须标准。”阿美说,看似普通的一场观影,其实背后要准备一周甚至更长时间,口述台本创作也要自己来,一写就是几千字。写好了还得对照电影通读几次,再不断调整,最终成文背后是超过30个小时的付出。
即使如此辛苦,三位志愿者也没有打过退堂鼓。他们三人分好段落,各自准备台本,一起训练彩排。当天,2个多小时的电影,三位志愿者轮流上场讲解,现场观众听得认真入迷,到电影后半段高潮时甚至有人热泪盈眶。
“特别谢谢这些志愿者,他们的声音就像我的眼睛,在他们的讲述下我会在脑中幻想画面。”视障人士李嘉文专门从佛山坐2个小时地铁赶来观影,从2019年至今,他每个月都会来此看电影。“我特别喜欢电影,艺术是无界的。”李嘉文说。
“通过老师的讲述,我仿佛可以用心灵看到电影里面的一切,这让我的世界更丰富了。”视障人士周文颖说。
“能坚持下来的人并不多”
如刘帅均、果果、阿美一样的志愿者还有许多。自2012年口述影像项目正式启动至今,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已经聚集了一批口述影像志愿者,并组建了“心聆感影 口述影像”志愿者群,目前群内已经有109人。

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员叶桓介绍,这些口述影像志愿者来自各行各业,有退休人士、大学生、媒体从业者等。有些是朋友介绍而来,有些是参加过无障碍观影体验后申请转为志愿者。每年,图书馆都会举办一次口述影像志愿者培训班,进行系统培训,内容包括口述稿撰写、讲述技巧、助盲培训等。自2018年起,图书馆每月组织志愿者为视障人士讲解电影,截至2025年10月份累计开展了106场无障碍电影讲解。
“口述影像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方面要懂电影语言,另一方面要有文学功底,口齿清晰表达准确是基本要求。”叶桓坦言,虽然志愿者数量在增加,但如阿美一样能够长期坚持的志愿者并不多。
“有些志愿者一开始因为好奇而加入,但当他们开始写口述稿后,很多人就望而却步了。写本子很难很费精力。我们很缺既能写本又能口述的志愿者,很多大学生很有能力,但也因为毕业、就业等问题而无法兼顾志愿活动。”叶桓说。
“你们没有跟一些开设播音主持或者影视专业的高校合作吗?”我问。
“目前还没有,我们也非常希望能和一些高校建立长期合作,类似中国传媒大学‘光明影院’那样,一方面让相关专业学生进行社会实践,另一方面又能为特殊群体提供帮助。”叶桓说。
缺人是一大难题,缺片也常常困扰他们。
叶桓说,公开放映的影片大多是院线上映结束后,在网络视频平台可以观看,于是会拿来做无障碍观影。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电影制片厂配音制作好的无障碍影片,但是这个相对比较少。“有时候观众会要求放一些外国影片或新上映的电影,但我们没有版权,也无法满足,选片还是比较有限。”叶桓说。
“无障碍,路漫漫”
目前,无障碍电影活动大多在北京、上海、广州等一线城市展开,而其他的一些中小城市,这类公益文化服务相对缺乏。从事口述影像志愿服务13年的志愿者肖先生说对此深有感触。

“目前省立中山图书馆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口述影像志愿活动,辐射珠三角周边很多地方。我们也经常会带着口述本子、志愿者还有图书馆馆员一起到其他城市图书馆,组织无障碍观影活动。结束后,当我们问他们想不想也组建一个口述影像志愿团队,他们大多会说没办法,人手不足,难以延续。”肖先生说。
记者了解到,目前,国内无障碍电影的推行方式多以公益性质展开,大多数是公益机构或个人来做,“作坊式经营”,且未成体系,难以覆盖大量视障人士群体。根据相关数据,全国各类残疾人总数超过8500万人,其中有超过1700万名视障人士。这些人很少走进电影院,如何为他们提供便捷无障碍观影服务?

部分电影人已经关注到这一困境。早在2019年全国两会期间,时任全国人大代表的知名导演贾樟柯曾提出《关于发展我国无障碍电影事业的议案》,建议国家为无障碍电影立法、减少对于无障碍电影的版权限制、建设并完善无障碍电影技术标准、完善电影院的无障碍观影设施等,引发了社会各界对残障群体观影权益的广泛关注。
“在调研的时候,这个群体之大出乎我的意料。电影已经成为大众最普遍的文化娱乐方式,但1700万视障人士,这么大的群体他们没有办法分享中国电影创作,我觉得需要社会动起来做一些改变。”贾樟柯此前在接受采访时如此说道。
“其实最理想的状态,或者说真正的无障碍电影,应该是出品方在影片制作阶段就配备好无障碍版本。在上映时,电影就已嵌入无障碍解说音轨,可以给视障人士准备好无障碍观影耳机,这样健全人士和视障人士可以在电影院一起观看电影,并且互不打扰。”叶桓介绍,目前香港已经有类似做法,但内地还没有。
无障碍观影只是无障碍环境建设的冰山一角。从无障碍出行、无障碍设施建设到无障碍信息服务、无障碍社会服务,有爱无碍,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统筹 | 吴大海
文 | 记者 柳卓楠
图 | 记者 宋金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