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伟中
岭南木棉又染秋霜，惊闻金钦俊先生（1935.11.20-2025.10.30）仙逝，哀痛不已。40多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先生立于木质讲台后的身影却愈发清晰——晨曦中，一袭灰布长衫，粉笔灰染白袖口，现代文学史在他的讲述中徐徐展开。
先生授课，其儒雅学者的风度像强磁场一样吸引住我们。讲义、书籍放在讲台上，他并不翻看，温厚的略带江浙口音的男中音响起，那些沉睡的文字忽然都有了筋骨血肉般活了起来。他用鲁迅的深刻犀利、尖锐冷峻讲鲁迅，用巴金的真挚浓烈、朴素自然讲巴金，深入浅出又引人入胜。有一次讲到徐志摩的诗歌《偶然》，他闭目吟诵：“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再睁眼时，镜片后竟有泪光浮动。后来我才懂得，那是一个学者用生命体温焐热了文学史。
最难忘先生惊人的记忆力。去年母校百年庆典，白发如雪的他被旧日弟子层层围绕。当我的名字被他脱口唤出时，仿佛有电流穿透时空——1977年新生课上的点名场景骤然复活。同窗们相顾惊叹，他却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总坐在第二、三排窗边，有一次作业评述的是《子夜》里的资本家群像。”89高龄的先生，竟替我们保管着青春的影像。
先生在学术和教学上孜孜不倦，著作等身，前些年还经常在校内外上讲台、开讲座。他的书斋永远向学生敞开。我们班同学多数都到过金老师家做客。记得第一次去他家，不是“家徒四壁”，而是四壁皆书，只剩下门洞通道，把我和同去的同学震撼到了。那次聊起巴金早期思想，他直接抽出一册泛黄的《灭亡》初版本，扉页还有茅盾的眉批。橘色落地灯下，他指着藏书章温言道：“学问要像这印泥，既要渗进纸背，又不能污了文本。”这何尝不是他为人处世的注脚？那些在典籍间蜿蜒的批注和红线，终究连成了渡我们过学术之河的舟楫。
金老师待人以诚。就在上个月，教师节且逢金老师90寿辰，本来约几位同学请老师小聚，我却因家里临时有事没去，便发信息祝贺。第二天凌晨，他郑重给我回了信息：“谢谢伟中！昨天上午杜、吴二位已转达了你的祝福，至感！”现在再读，哀思泉涌！
先生已驾鹤西去，真的离开了讲台。但当我展读他签字赠予我的著作《山高水长》，翻开《新文学概论》里他写的“诗人当如火柴，须以骨血摩擦时代磷面”这句批语时，窗外的紫荆花簌簌落在书页上，恍若先生仍在含笑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