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苍蝇

来源:金羊网 作者:房向东 发表时间:2025-11-06 09:33
金羊网  作者:房向东  2025-11-06

□房向东

我家的小院子里,经常是蜜蜂与苍蝇齐飞。蜜蜂光顾,是由于花香吸引;苍蝇驾临,是因为狗屎招惹。

蜜蜂,我们是顶熟悉的,嘤嘤嗡嗡,整日在花间忙碌。它的翅膀是透明的,身子是灵巧的,在暖融融的日光底下,竟有些金箔的哑光。它一头扎进花心,那毛茸茸的腿脚便沾满了金粉似的香味。它的一生,仿佛只为着酿造那一点甜,一种极干净、极纯粹的营生。人们爱它、赞它,将它比作勤劳的工匠,说它是花园里最体面的客人。

苍蝇呢,却另是一副光景。它也飞、也忙,却总绕着些不洁的地方打转。它的身子,倒也并非全无是处,在某种光线下,竟也泛着一种沉甸甸、油腻的金属色泽,像极了旧时暴发户手指上的金戒指,炫耀着一种耀眼的富态。它也埋头于“事业”,在腐臭的、溃烂的物事上,同样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与滋养。你瞧它,搓着前脚,振着薄翼,那份专注,那份勤恳,竟与花间的蜜蜂,有了几分可叹的神似了。

这便引人深思了。什么是香,什么是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在我们看来,花是香的,蜜是好的;粪是臭的,蛆是坏的。这道理似乎天经地义。然而,在苍蝇的感官里,那甜腻的花香,或许是一种无趣的、令它头晕的寡淡;而那腥臊的秽物,反倒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诱“人”的盛宴气息。蜜蜂是断不会到狗屎上去采蜜的,正如苍蝇也不爱在花朵上流连。它们各自循着鼻端那一点无形的指引,奔赴各自命定的盛宴。其中的价值选择,竟是这般分明,又如此无奈。

我们人世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人鼻端,都悬着一个无形的、自己未必能察觉的“嗅器”。所向往的“香”,所规避的“臭”,构成了我们各自行为的圭臬、价值的尺度。有人皓首穷经,在青灯古卷里寻觅黄金屋、颜如玉,那清冷的墨香,便是他的极乐;有人钻营牟利,在朱门酒肉间追逐着浮世的荣华,那钱帛的“铜香”,便是他的盛宴。你无法让一个逐臭之夫真心爱上兰芷的芬芳,正如你很难劝得一只蜜蜂去尝尝腐肉的滋味。

这或许便是造化最荒诞、也最残忍的安排。它给了众生同一片天空,却赋予了千万种不同的翅膀与方向。蜂有蜂的路,蝇有蝇的途,看似都在振翅而飞,那精神的取向,却隔着天渊。我们看着苍蝇的“土豪金”,觉得那是庸俗的标榜;而在它的世界里,那或许正是成功与荣耀的象征。这里头,难言是非,只有分野。

我们难以想象,蜜蜂与苍蝇可以就“三观”问题展开争论。它们有时会在我书房的玻璃窗前偶然相遇,因那相似的嗡鸣与体态,乍看之下,竟像失散多年的表亲。但它们彼此甚至懒得多看一眼,便各奔东西——一个飞向阳光下的花丛,一个投向草丛中的狗屎。这并非它们彼此宽容,而是彻底的、从灵魂根源处的互不理解与互不关心。在蜜蜂看来,苍蝇的追逐是不可思议的堕落;在苍蝇眼中,蜜蜂的忙碌是难以理喻的迂腐。它们之间,隔着一条由本能与天性划下的、最深最静的鸿沟,连相互辩驳的欲望都无从生起。它们的“三观”,从对“香”与“臭”的根本定义上就南辕北辙,哪里还有讨论的余地呢?争论,是需要一点共同的基础的,蜜蜂与蝴蝶可能是异类,但有共同的价值取向,它们都爱花,所以有讨论“三观”的空间;苍蝇与蟑螂似乎亦非同类,但它们也有讨论“三观”的余地,它们都爱屎。蜜蜂与苍蝇是两个平行世界间的似有相似点的物种,见了面只有漠然、沉默,有什么可说的?

夜已深沉,窗外早没了嗡嗡声。蜜蜂与苍蝇大约各做着春秋好梦。我独坐着,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也无厌恶,反倒生出一种无言的悲悯来。在这苍茫的世间,蜂飞蝇舞,各循其性,热闹是它们的。而我,一个无端的看客,又能笃定自己鼻端所好的,一定是那“真香”吗?

编辑:聂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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