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有声|王晚:以“跑外卖”为支点,用文字撬开女骑手的世界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梁善茵、钟振彬、熊安娜、梁岚 发表时间:2025-10-29 09:04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梁善茵、钟振彬、熊安娜、梁岚  2025-10-29
“快看我的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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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州落地北京直奔王晚住处,距离昌平区于辛庄村村口几百米的一家公寓。约40分钟的车程,机场高速出来后依次经过一座桥、几处农田,临近时右拐进一条窄窄的小巷。村庄在密密匝匝的民房和沿街小店的欢簇下渐露真容。

和广州的大部分城中村相比,于辛庄村楼与楼的间隔要大很多,路面也更干爽,不似“握手楼”林立的阴暗潮湿。然而,人走在巷子里还是费劲的,堆在路边的电动车占据了半条路,绝大多数的车尾挂着外卖箱。在新书《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里,王晚把这条村叫作“外卖村”。

在一块写着“公寓”二字的牌子下,记者见到了下楼相迎的王晚。她穿外卖骑手服、扎马尾辫,笑起来两弯柳叶眉微蹙,素净中带有几分飒爽。走近后,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大步流星迈向公寓大门。她住六楼,房间不大,目之所及是书桌、床、电脑和书架。

“快看我的新书!”坚持写作十多年,王晚迎来了她的第一本书《跑外卖》。书封面中央是一名女骑手的背影,她被灰色的高楼重重包围,左上角以外卖单形式展示“读者联”。

书中描述了王晚的两个“世界”——一个是算法里的世界,那是在北京的城中村与大型商场里不断穿梭的世界;一个是山东老家的人情世界,是她既害怕被拒之门外又担心被吸附其中的世界。悬浮其间,王晚始终在寻求安心之所,而跑外卖,意外地让她获得了安全感。

2024年,王晚在跑外卖间隙记录所见所闻,写下外卖员、尤其是女外卖员不为人知的生活处境。

她在北京“跑外卖”

我们的对话,始于王晚的老家——山东省聊城市莘县观城镇。

1991年,她出生在镇上的一户普通农民家。村里盖的200多亩的猪场,是她童年离不开的地方,或者说,让她的早年记忆蒙上了一层不忍描述的气味。“晚上睡觉没办法开窗,空气里充斥着猪粪味,地下水也很脏。”

用她的话讲,这是一座“大家都想着法子离开”的小镇。平日的凌晨5点钟左右起,开往莘县、聊城、济南,甚至远到北京的大巴就开始鸣笛,汽车把一个个人载去远方,又把一个个人从远方载回观城。和身边人一样,她从小就想去外面看看。

王晚还记得,观城有座“北京庙”。据老辈人说在庙上可以一眼望到北京城,于是小时候的她经常爬到城墙上,希望能看到天安门,可是一次都没找到过。后来她才知道,这只是老辈人对远方、对首都过深的向往。“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北京也是特别洋气的地方,它代表了我要想的一切。”她说。

19岁那年,王晚高中辍学去北京打工,15年来干过许多工作。印刷工、医院外送员、服务员、文员、网络推广员、快递员、保洁……“我数了一下,自己一共做过17份工作。”做外卖员之前,她在一家物业公司做保洁。工作的种种不顺心,加上待遇差,让她决心辞职,跟着大哥跑外卖。尽管听闻平台有很多苛刻的条规,但她想,只要好好干,肯定能赚到钱。

2024年3月底的某个清晨,她完成了骑手认证,盲人摸象般探入外卖行业。

线下培训、办健康证、第一次接单、跑高峰,和所有“新手骑士”一样,她尝试着一步步摸清“跑单”背后的规则和逻辑,记下所有路线、单价和注意事项。也是从这时开始,她有意识地记录每天“跑外卖”的生活。《作品》总编辑王十月的手把手教学,更让她坚定了写下去的决心。

刚入行时是淡季,没单的时候,她经常去沙河水库边看看花、看看树,去河沟里捡石头,“跑单的每条路线都像是探险、游历”。她的写作也轻松自在,每天只送8小时外卖,其余时间都投入到阅读和写作当中。

随着跑单时间的累积和等级提升,同时配送的订单数越来越多,递增的收入让她的“野心”迅速膨胀。为保证稳定的写作产出,王晚“每天跑完午高峰后抓紧回家吃午饭,大概下午2点写到5点,然后出门跑晚高峰,跑到大概晚上8点,然后回家写作到11点”。她见缝插针地写下那些极其密实、活生生的人和事——跟保安斗法、和交警周旋、偷餐事件……

从跑外卖初期的惶恐、羞涩,到在日复一日的奔跑中磨砺出韧性、学会规则、克服恐惧、主动沟通。她将这些变化都记录下来,其中不乏从生活的艰辛中迸发的自嘲与幽默。

王晚说,跑外卖,是她目前为止最满意的工作。“它很辛苦,同时自由、刺激,最重要的是能赚到钱。”而写作,让她在闲暇时间“躺平”之余,多了一份较真。“当我想做一些事的时候,我必须要做到。那些生活中有意思的事,我想讲给大家听。”她说。

让更多底层普通人“被看见”

出于拍摄需要,我们跟着王晚“跑”了一单外卖。

她领我们穿过一整排电动车,在其中一辆黑色电动车旁停下。和往常一样,她打开车尾箱,里面装着雨衣、雨靴、水壶、卫生巾等必需品。确认物品齐全后,她上戴头盔、穿好防晒衣、插钥匙,随后坐在座垫上,踢脚撑、摆正车头、转动车把,一气呵成。

我坐在后座上,后视镜里浮现出我和王晚的面庞。初秋,北京的风已有凉意,车速上来后,我感觉手臂上的汗毛微微竖了起来。

我们一路驶往“合生汇”,那是附近最大的商场,也是订单相对集中的地方。途中经过一个桥底洞,此前约1公里路是逆行。“如果不逆行要绕一大圈,至少多出2公里。”王晚边说边在洞口处张望,伺机而动。尽管是周末非高峰时段,往来的车并不少,这也让我切身体会到“与时间赛跑”的紧张感。

后来,她告诉我,她接到的所有合生汇附近的订单中,70%都是不得不逆行的订单。她说:“要在平台规定的时间里完成配送,骑手要么选择骑快点,抄近路,要么少接点单子,少赚点。除此别无他法。”

实际上,我们接到的这一单,对于已是“老手”的她来说,时间上是从容的。但她下意识规划着“最优路线”,警惕着每分每秒的流逝。果然,我们比规定时间还早了几分钟完成配送。隔着头盔挡板,我仍能看见她上扬的嘴角。

回程时,我们路过一条人行天桥。王晚调整车头位置,将车胎对准斜坡正中,一下一下往上冲。对于女性外卖骑手而言,是否有足够好的体力,直接决定了她们能否胜任这份工作。

王晚回忆起最初跑外卖时骑的代步车,没有脚腿,只有后面的脚撑,每次停下来取餐和送餐都要将脚撑压下去,才能将车子放正。“我脚、胳膊及全身都得使劲儿,将电动车向后一拉才能拉动它,如此来回几次身上就没劲儿了。”王晚在《跑外卖》中描绘了每个动作细节。

换电瓶也是体力活,小的电瓶20多斤重,最重的40多斤。“有的换电柜格口很高,我将电瓶举到头顶上方的小铁柜子里时,整个身体都是抖的。像这样的换法,一天最少得来个四次,换三次都不行。”

跑外卖对女性身体带来的磨损,则是王晚面临的最大挑战。

长期拎重物导致肩膀、腿脚常年酸痛,饮食不规律、淋雨送单导致的经期紊乱,长期戴头盔导致的脱发……在这个高度男性化的行业中,女外卖骑手还要承受更多的挑战——男顾客只穿内裤开门的尴尬和威胁感,单身女骑手被视为易受挑逗的对象,甚至那些貌似规劝她换行的好意也成为一种压力。

“写《跑外卖》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我的大哥也很辛苦,他也每天风吹日晒,甚至不舍得给自己买好一点的座垫。”王晚说,她只是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写下来。新书出版后,她希望更多底层普通人能够通过文字“被看见”,无论性别,无论身份。

“写作是一种生活习惯”

《跑外卖》付梓前的几个月,王晚因为身体原因停下了跑外卖,在家专心修改文稿、看书。她的电脑旁是一本《红楼梦》,椅子背后的书架整齐码放着各类书籍,《希腊别传》《冷水坑》《看不见的中东》《全家福》等等。

“我给自己看书定下的标准是,要成系列地读一个作家的作品。看完这个作家的所有作品,你才知道他写得怎么样,写作上有哪些变化。然后再看看这个作家喜欢哪些作品,一层层地往上倒。”王晚说,她从王小波看到卡尔维诺、杜拉斯,从村上春树看到卡夫卡、雷蒙德·卡弗,“到现在至少看了上千本书。”

初到北京,她找工作时始终遵循着一个原则:靠近西单图书大厦。“每天下班后去看书,看到晚上8点半关门。一到周末就背书包去借书,刚开始每次借4本,然后是8本、10本。”王晚说,那时候的阅读、写作很规律,要求自己每天必须看多少页,写多少字,通勤坐公交时也会随身揣本书。

这种阅读习惯,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童年。在那个很难买到像样文学作品的小镇上,她读得最多的是大哥的语文课本。“印象中我连字都认不全,稀里糊涂就读进去了。很多课文节选自经典作品,比如契诃夫、鲁迅的小说,还有《红楼梦》的诗句。”

为了看书,她还会抄《新华字典》上的字。“有些字的解释里会讲一些小故事,讲相关词语或成语的由来,还挺有意思。”回看这段记忆,她说,尽管很多书看不懂,但毫无疑问为她的阅读审美打下了基础。

鲁迅、卡夫卡、村上春树、马尔克斯,她提到的作家无一不带有冷峻、克制的笔调。“可能我个人不太浪漫,喜欢看的都是敏锐的、对生活有深刻理解的文字。”王晚说。读书时,她最喜欢鲁迅,喜欢那股子“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冲劲,也希望自己写出点不一样的作品。

后来她才知道,“不一样”往往需要付出更多坚持的代价。初中语文老师看不懂她写的作文。高二时,语文老师在她的作文后写上评语:你非常有写作天赋,但是如果你能把故事写得易懂一些,未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大文豪!这句话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陷入了自我怀疑,甚至畏惧写作。

直到工作后的某一天,她读到洛夫的《烟之外》。“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独点亮那一盏茫然,还能抓住什么呢?你那曾被称为云的眸子,现有人叫作——烟。”那些“费解”的诗句让她重燃写作斗志。

这十几年来,王晚写过许多东西,十部长篇,几十个短篇,可能有几百万字,但都没有出版过。《跑外卖》是她的第一部作品,她前后反复修改了十几版。粗砺的文字,经过一遍遍抛光、打磨,旁枝被剪去,细微而鲜活的经验随着行文脉络而流淌。

“王晚的文字,很少文艺爱好者自己的抒发,简单流畅。这不是写作技巧的层面,而是如何认知生活的意识层面。”9月20日的新书发布会上,同为写作者的胡安焉说。两天后,他在豆瓣写下书评,“难得的来自女性外卖员的工作记录,作者在写作和阅读上有深厚的积累,书中对工作过程和场景的描写非常详细、具体和生动。”

“还得继续跑外卖”

“书出了,看起来名也有了,但这些跟我无关。出版前是跑外卖、写作;出版后,还是跑外卖、写作。”对于王晚而言,写作,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它和耍太极、跑外卖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希望通过阅读、写作获得内在的智慧,“我不想等我离世的那一天,很多事还想不明白。”

新书发布后,她的行程安排得很满,经常需要去几座不同的城市,见不同的人。或许不太习惯在台上正经地坐着,记者从直播里看到屏幕那边的她,双手紧握着麦克风,头总是侧向嘉宾的那方。

她说,她觉得自己属于“笨鸟型”写作者,要不断地去写,不断地思考,不断地阅读,才能进步那么一点点。“笨鸟”也有往远处飞的梦,现实中无法抵达的远方,小说里的主角替她闯荡了一番。“这也是我喜欢小说的原因,主角能解决生活中的很多烦恼,他实现了我的一些愿望。我想,小说的作用大概就是这样,让读者看到一部分的真实生活,再给读者带来某种思考和希望,这就够了。”

如今,这些曾经被遮蔽的生活片段,通过她的文字被掀开、被看见。她告诉记者,一位叫“脱不花”的老师带着7岁的女儿来到线下交流会,送了她一大包过冬的物品,有电坐垫、电褥子、保温杯、毯子。“她知道我眼睛问题比较严重后,还帮我联系到了陶勇大夫,治疗和检查的费用都帮我提前垫付了。”溢出屏幕的暖意,还被藏进她的朋友圈里——读者给她送书,拍新书“打卡照”,写长长的读后感……她都逐一记录下来。

读者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她未来的打算。因为去年跑外卖累积的伤痛,加之长期咳嗽未愈,她终究没再跑外卖。那辆经过货比三家后以750元成交的二手电动车,被她以200元的低价卖出,她像个被欺负的孩子咕囔着,但很快又起了新话茬。

“我可能会去摆摊卖红薯,可能做点挣钱的小买卖,不一定通过文字来赚钱,因为我还挺喜欢跟人打交道的。”跑外卖对她的改变,最为深刻而直接的一点,体现在她打破了内心的壁垒,主动走出门去跟人讲话。

但在10月24日浙江书展的媒体采访里,她改变了想法,“还得继续跑外卖”。原因很简单,出版一个月以来,《跑外卖》首印8千册、再印6千册。这笔稿酬从投资来看,实在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一年的生活成本都无法覆盖。

“我的三十几年里,有十多年都走来走去,跑来跑去的,写的东西也是这样。我觉得人生可能就这样了,一直跑,一直写,直到跑不动了,也不想写了。”王晚说。

嘉宾简介:

王晚,本名王晓波,1991年生,山东聊城人。19岁开始北漂,从事过餐馆服务员、电话销售、网络推广、保洁主管等工作。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青春》《朔方》《作品》《橡皮》等。

时间轴:

【03:22】很多人写乡村时会不自觉地“美化”

【07:56】从聊城农村“逃离”到北京

【10:45】高中毕业后,一共做过17种工作

【12:30】找工作的基本原则是离图书馆、书店近

【14:47】喜欢村上春树、鲁迅、王小波

【21:26】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会跑外卖

【27:36】改了十几遍,写作的自信心一度被打破

【29:48】写作是在“打发时间”

【34:28】没觉得被“困”在系统,因为你能“反控制”它

【38:01】从没想过“拯救”谁,只是把生活中有意思的事讲出来

【41:52】“笨鸟型”的人,要不断写、不断阅读

收听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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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 梁善茵
 摄影 | 钟振彬
 剪辑 | 王雪儿(实习生)
 宣发 | 熊安娜
 统筹 | 吴小攀
 出品 | 花地有声工作室

编辑:易芝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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