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墨社二〇二五年展丨评论丨岭南墨社五家对大写意的传承与改造

来源：金羊网　作者：　发表时间：2025-10-14 20:15

金羊网作者： 2025-10-14

岭南墨社五家对大写意的传承与改造

在当代中国画的谱系中，岭南墨社的艺术家们秉承大写意精神，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行着卓有成效的探索。其中，方土、陈一峰、宋陆京、潘小明、张演钦五位画家，皆以“兰花”这一经典题材作为其艺术思想的载体，呈现出同源而异流、和而不同的学术景观。他们的作品，不仅是个人心性的写照，更共同构成了一个关于笔墨、传统与当代性转化的多维对话场域。本文旨在从笔墨语言、形式构成、精神指向及哲学基础等多个维度，深入比较其异同，以期窥见当代大写意艺术的前沿动向。

一、共通的基石：对大写意精神的当代诠释

在展开差异性讨论之前，必须首先确立五家艺术的共同基石——即对“大写意”精神的深刻认同与当代诠释。他们的创作均超越了物象的简单摹写，而直指“写意”的核心：以笔墨书写心象，借物载道。兰花，作为“四君子”之一，其文化意蕴早已深入人心，这为五家提供了一个可供对话、亦可供颠覆的公共文本。他们共同面对的艺术命题是：在当代文化语境下，如何使这一承载着过度成熟文化符号的传统题材，重新焕发出鲜活的生命力与个体精神的光彩？因此，他们的兰花创作，本质上都是一场“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实践。

二、笔墨语言的个性光谱

笔墨是中国画的核心语言，五家对笔墨的理解与运用，构成了其艺术风格最本质的差异。

1. 方土：雄健的玄境与金石气格

方土的兰花，一扫传统文人画中孤芳自赏的孱弱之气，注入了一种雄强、自信的现代气质。其笔墨语言的核心是金石气与玄境感。他运用篆籀笔法入画，笔下的兰叶如铁划银钩，力透纸背，充满了铮铮骨气与不可折挠的生命张力。他对水与墨的控制已达化境，墨色层次丰富而微妙，常在浑厚华滋中透出清透之光，营造出一种深邃的、近乎宗教感的“玄境”。在他的画中，兰花不再是书斋清供，而是天地间一种刚健中正、磅礴不息的生命精神的象征。这种对传统文人审美柔媚一面的“雄性化”改造，是其对当代大写意的重要贡献。

2. 陈一峰：混沌的本能与团块结构

陈一峰的路径则更为原始和本能。他的笔墨超越了传统以线为主的范式，转向以团块性墨象为核心的表达。其用笔沉雄苍厚，善于运用泼墨、积墨之法，形成具有雕塑般重量感和体积感的墨块。兰花在其笔下，仿佛回归了山野混沌之初的状态，充满了野性、蓬勃的生命力。这种“返本开新，技进于道”的追求，使得他的作品剥离了文雅的表面，直抵生命本源的正大气象。与方土强调线条的“骨力”不同，陈一峰更注重墨色的“血肉”，他的画面结构常常具有一种来自现代构成的几何感，形式张力较强，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3. 宋陆京：心象的诗意与书写韵律

宋陆京的兰花，体现了“心象”与“传统”的高度融合，展现出一种南北气韵交融的独特风貌。他的笔墨根基在于 “以书入画” ，线条融书法的提按转折、轻重缓急于一体，形成“干如篆、叶如草”的丰富节奏与韵律。其用墨温润通透，在酣畅淋漓中不失文雅与精致。宋陆京强调“心游万象”，他的兰花是其心中文化理想的投射，是经过高度提炼的“心中之兰”。在构图上，他能将北派的疏朗奇崛与南派的温润蕴藉巧妙结合，营造出可游可居的诗意空间。其作品，是文人心绪在当代的优雅回响。

4. 潘小明：水墨的实验与形式自觉

潘小明是一位水墨语言的自觉实验者。他的探索集中在 “水法” 的极致发挥上。通过水与墨在不同材质、不同时间下的碰撞、冲融、渗化与分割，他构建出一个充满偶然性与必然性交织的抽象性水墨空间。在他的兰花作品中，物象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甚至趋于解构，画面的主体不再是兰花的形态本身，而是笔墨、水迹自身交织、对话所形成的关系与场域。这是一种高度的形式自觉，其创作的核心是笔墨自身内质的表达与“言说”，兰花在此更像是一个引子，用以触发一场关于水墨本体论的现代实验。他的艺术，为传统大写意注入了强烈的现代主义形式关怀。

5. 张演钦：现象学的解构与心性直呈

张演钦的路径最为激进，带有浓厚的哲学思辨色彩。他的笔墨可称为 “无所从来”的笔墨，其目的在于刻意剥离传统程式的惯性、文化符号的负载，甚至是对自然形态的依赖，试图让笔墨回归最为本真的状态，直接照面艺术家的即时心性。他的兰花，往往呈现出一种“陌生感”，仿佛我们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它不再是“君子”的象征，而只是一个纯粹、自足的生命现象。这种创作方式，近乎现象学的“悬置”方法，将关于兰花的一切既有认知“加括号”，让事物本身在直观中显现。因此，他的作品是对传统兰花意象最彻底的解构与重建，指向了艺术创作的“本真状态”。

三、形式构成与精神指向的歧路

笔墨语言的差异，直接导致了五家在形式构成与精神指向上的分殊。

方土与陈一峰：结构性力量的两种表达。两者都追求画面的宏大气魄与结构力量。方土通过极具张力的线性结构和“计白当黑”的平面分割，在传统构图中注入了现代视觉构成的“结构意识”。陈一峰则依靠墨象本身的团块组合与挤压，形成一种更具压迫感和体积感的“建筑性结构”。前者是“以线立骨”，后者是“以墨塑体”。

宋陆京与潘小明：心象叙事与语言本体的分野。宋陆京的构图服务于其“心象”的诗意叙事，画面是完整的、和谐的、可供品读的。而潘小明的构图则服务于其“语言实验”，画面是开放的、过程的、可供分析的。前者引导观众进入一个诗意的世界，后者则邀请观众审视水墨语言本身的生成逻辑。

张演钦：孤独的哲思者。他的构图与其笔墨观念一致，常常是反常规、反程式的，旨在打破观众的审美期待，迫使其思考“何为画”“何为兰”的本质问题。他的精神指向是哲学性的反思与批判。

四、学术定位与艺术史价值

综上所述，岭南墨社五家的兰花艺术，清晰地标示出当代中国画在处理“传统与创新”问题上的三条主要路径：

1. “在传统中创新”的深化路径：以方土、宋陆京为代表。他们深入中国传统堂奥（无论是金石书法还是文人画谱系），从中汲取核心能量，再结合个人的生命体验与时代气息，实现传统的现代转型。他们是传统的优秀继承者与发展者。

2. “融汇中西以拓新”的实验路径：以陈一峰、潘小明为代表。他们大胆吸收西方现代艺术的形式构成观念（如抽象表现主义、结构主义等），将其与中国水墨材料和精神内核相融合，拓展了水墨语言的边界和视觉表现力。他们是富有勇气的探索者。

3. “反叛与解构以重生”的思辨路径：以张演钦为代表。他从哲学层面入手，对艺术创作的本体、程式与符号系统进行根本性的质疑与解构，试图在“去蔽”之后，回归艺术最为原初的创造状态。他是犀利的批判者与思辨者。

结论

方土的雄健玄境、陈一峰的本能力量、宋陆京的书写诗意、潘小明的形式实验与张演钦的哲学解构，共同将“兰花”这一传统画题推向了当代大写意的前沿。他们的艺术，如同一束光线通过棱镜后所析出的多彩光谱，虽然颜色各异，但其光源同一——即对大写意精神不灭的信仰与在当代语境下使其重焕生机的强烈使命感。他们的探索表明，中国画的现代性并非一个单一的目标，而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开放的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深厚的传统学养、敏锐的当代感知、勇敢的实验精神以及深刻的哲学反思，皆可找到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并相互激荡，共同谱写中国画走向未来的新篇章。岭南墨社五家的实践，正是这一宏大叙事的精彩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