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陈洪:“弑父”的哪吒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大胆的异端之一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朱绍杰 发表时间:2025-03-29 11:20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朱绍杰  2025-03-29
对于中国传统神话的衍生改编,我们的态度应该是沉浸、超越、激活、发展

改编自中国古典名著《封神演义》的影片《哪吒之魔童闹海》《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点燃2025新年第一“爆”,以“经典再生”的形式在全球范围内掀起“封神热”。

“三头六臂”的殷郊、“三头八臂”的哪吒……仙人交织、神魔混战的“封神宇宙”中,刻画了许多神采灵动、超凡脱俗的神话形象。

年初,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南开讲席教授”陈洪先生出版了新著《出仙入凡说封神》,以有料、有益、有趣为宗旨,带领读者领略“封神”人物的精彩纷呈、解读中国传统神话的深刻蕴涵

《出仙入凡说封神》陈洪 著

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出仙入凡说封神》新书发布分享会,作者陈洪以“说哪吒 谈封神 看懂中国神话”为主题向读者分享他的独特见解。

陈洪教授

“经典”:《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形象

羊城晚报:《哪吒2》爆火之后,关于“哪吒从哪里来”的话题激起了人们的广泛讨论,您怎么看?

陈洪:目前学术界有人主张哪吒是“进口货”,不是“国产”。我认为这种说法过于简单化了。“哪吒原产于印度”的论断不够严谨。

一方面,他是一个从佛典中走进中土的神祇。在早期佛经中,“那”只是梵文咒语的一个发音。6世纪时,密宗佛经中才出现作为人格神、北方天王之孙的哪吒形象。哪吒在印度佛经中只是一个模糊的人物形象,传入中国后才开始拥有了丰富的人物故事。

说起哪吒,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自然是“闹海”与“剔还骨肉”“莲花化生”两段故事。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的说法,源自于宋代的禅门公案。

如《古尊宿语录》中记载:“昔日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这段问答,其实是禅宗对灵魂与肉身关系的思考。而禅门公案中这种若即若离的机锋,一般民众是摸不着头脑的。人们只好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来理解,于是滋生出小说所描写的父子冲突。

明朝中后期问世的两部白话神魔小说巨著《西游记》《封神演义》中,哪吒均是重要人物形象。

在《西游记》中,哪吒出场次数不少,但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情节却很少。而《封神演义》中的“哪吒传”,却是小说史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西游记》中哪吒变化的法身是三头六臂,而《封神演义》里哪吒拥有了专属的“三头八臂”;《西游记》中哪吒使用的法宝是斩妖剑、缚妖索、降妖杵等,《封神演义》中他才装配上风火轮、乾坤圈、混天绫等“标配”。

后世广为流传的哪吒形象——脚踏风火轮,手提火尖枪,腰间荷叶裙,斜跨豹皮囊,也是由《封神演义》中的文字确定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他那些精彩的、独特的故事——闹海、剔骨肉、父子冲突,以及伐纣的丰功伟绩。

羊城晚报:从《西游记》到《封神演义》,哪吒形象与故事如何被丰富、发展?

陈洪:《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有一些重合的故事情节,如哪吒闹海、抽龙筋、剔骨肉、莲花复生、父报仇、以塔解冤等。

《封神演义》最独特、最大胆的一笔,是在哪吒剔骨还父、李靖毁像烧庙之后,上演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弑父”报仇大戏。《西游记》中对于哪吒弑父复仇的态度几乎不包含任何伦理评价,《封神演义》却在伦理层面给予哪吒“弑父”以更充分的理由。

对于哪吒的复仇行为,他的师傅太乙真人持支持的态度——这其实就是作者的态度。当哥哥木吒站在伦理纲常的立场上训斥他“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时,哪吒一金砖打得木吒摔了个“大马趴”——这一笔使读者很“爽”,显然也是作者叙事态度所致。

“忤逆乱伦”的哪吒,大胆反抗那个时代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即使哪吒最后失败求饶,也是在宝塔烧炼、武力胁迫下的被迫屈服,他的反抗精神并未被磨灭。“哪吒”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他对秩序的反叛,对长辈权威的挑战,一定程度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的时代精神,同时具有某种文学“原型”的意义。

羊城晚报:作为神话世界中的“另类”,哪吒和孙悟空有什么共同点?

陈洪:中国古代神魔小说写得最为出彩的两个段落,一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二是哪吒“闹”海。

孙悟空和哪吒是天生的反抗者。首先,他们的出生就不同寻常,孙悟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吒则是一个怪胎——大肉球。这似乎就是“天注定”的另类基因。其次,他们各自主演的大戏都有一个“闹”字。“闹”的核心含义就是搅乱、叛逆。

作品在描写这两个形象时,使用了一些巧妙的笔墨。孙悟空是一只猴子,哪吒是一个顽童,他们的一些“出格”行为便带上了顽皮、游戏的色彩。而“弼马温”的插曲,李靖的毁像烧庙,更使得二人的“闹”成为对不公、对压迫的反抗。

孙悟空通过大闹天宫挑战君权,哪吒通过追杀李靖挑战父权,他们拥有着共同的精神特质——对现有等级制度的反抗。

《出仙入凡说封神》插图《哪吒》

“再生”:创意“嫁接”下的“混世魔童”

羊城晚报:目前动画改编电影《哪吒2》已跃升至全球电影票房榜第五名,收获了巨大成功。您认为电影《哪吒》系列是如何在小说原著的基础上汲取精华、经典再生的?

陈洪:《哪吒》第一部《魔童降世》的基本架构,源于作者巧妙的“嫁接”。

这是一个“逆天改命”的故事,哪吒改的是什么命?是身为的哪吒注定成魔,与灵珠降世的敖丙决一死战的命运。这与原著中哪吒打死龙王三太子敖丙,抽龙筋为李靖束甲的情节相去甚远。

电影的改编灵感从何而来?它的故事原型其实是古龙的武侠小说《绝代双骄》。“魔童”哪吒和“小坏蛋”江鱼儿一样喜欢恶作剧,但内心却十分善良。他们各自和花无缺、敖丙因为上一代的恩怨被拆散,命里被“注定”要斗得你死我活。

在故事的发展中,江鱼儿与花无缺、哪吒与敖丙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以绝大的心愿逆天改命,在生死关头维护至交。

为什么《绝代双骄》的故事内核能够成功嫁接到电影《哪吒》中而不显突兀,是因为原著中的哪吒就潜藏着善与恶的双重基因,与江小鱼有着许多相通之处,他的强大“魔性”终于在“魔童降世”之时由隐而显

《哪吒》第二部《魔童闹海》并未再延续第一部的宿命对抗故事,而是进行了主题转移。

电影中探讨了许多社会性话题。“小镇做题家”申公豹、“乡村教师”申正道、勤恳“搬砖”的土拨、被锁在炼狱中的海底小妖……某种意义上,他们被看作是芸芸众生的化身。一般观众往往会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另一个主题则是渲染亲情。电影塑造了三对父子,申家父子、龙王父子,和李家父子。三组叠加,舐犊之情越染越浓。和原著哪吒“弑父”报仇不同,电影为李靖塑造了一个隐忍深沉的父亲形象,他甘愿用“移花接木”之法代替哪吒承受天雷。

自此,原著中哪吒与李靖之间惨烈的冲突被化解,也更适于被今天的观众接受。至于哪吒母亲殷夫人“化丹”作为影片最大“泪点”,更是将对父母之爱推向高潮。

春节档期,很多家庭都是父母带子女观影,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亲情的话题与社会性的话题交织,自然引起普遍的社会共鸣。再加上电影震撼的特效技术、动画效果,便打造出中国动画电影的顶尖水准。可以说,《哪吒》第二部的巨大成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

《哪吒之魔童闹海》电影海报

羊城晚报:电影《哪吒》系列的改编是否存在一些偏离原著的问题?您对《哪吒》第三部有哪些期待?

陈洪:今年春节档两部改编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和《封神第二部:战火西歧》,都面临着续作如何“填坑”的问题。

在我看来,《哪吒之魔童闹海》的改编挖下了两个“坑”:一是底层逻辑,不论是龙族、申公豹一家还是海底小妖,他们为什么被叫做“妖”?作为仙界斗争的牺牲品,他们和陈塘关民众的利益是一致的还是冲突的?妖族和平民是同一立场吗?

二是阐教“妖魔化”的问题,如果说无量仙尊是暂理事务的“秘书长”,那么在第三部中,“董事长”元始天尊是以正面还是负面角色出场?小说《封神演义》在写作上的一大特点,是把人间改朝换代与仙界正邪之争交织到一起。那么,电影第三部如何把仙界的“封神大战”与人间的“武王伐纣”相衔接?些都考验饺子团队的智慧。

羊城晚报:您觉得《封神演义》中除了哪吒,还有哪些人物值得在今天被再书写、再塑造?

陈洪:十七八年前,我给朋友做影视顾问时说过,小说《封神演义》可以开垦出很多故事,打造出一个宏大奇幻的“封神宇宙”。当时我还写了一份“封神七雄”的提纲,头一个是殷郊,哪吒排第二,第三个是土行孙……殷郊现在仍有很大改编空间,可能比哪吒还好发挥。

《封神演义》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在民间长期流传、经过多种通俗文学形式再创作,最终由文人整理加工而成,有一个累积成书的过程。《封神演义》主要基于元代书场说书人的底本《武王伐纣平话》、明代余邵鱼编著的《列国志传》创作而成。

殷郊在《武王伐纣平话》中着墨颇多,他正直勇敢、力大无穷,又始终处于深刻的矛盾之中,面临着多重选择的难题。

他的父亲是杀害母亲的仇人、追杀自己的暴君。殷郊要为母亲报仇,就要杀掉他的父亲,这是第一重伦理上的困境;同时他只有投靠周营才有能力杀掉父亲,只有站在父母之邦的对立面助周伐纣,才能实现心中的正义,这是第二重道义上的困境。

在《武王伐纣平话》中,他得神赐破纣之斧一柄,最后亲自擒妲己、杀纣王,完成了一场极为血腥的“弑父”。而在《封神演义》中,他被申公豹策反成为周军的劲敌,最后甘愿为商王朝殉葬。“武王伐纣”故事里,殷郊始终处在聚光灯之下,他的存在、成长、复仇,内心深处的纠葛与彷徨,很有点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意味。

《哪吒之魔童闹海》电影海报

萃取:神话改编中的精神延续

羊城晚报:“剔骨还肉”的哪吒、“弑君反叛”的黄飞虎……《封神演义》中塑造了许多具有反抗精神的人物形象,您认为小说具有怎样的思想价值?

陈洪:《封神演义》具有着超前的反叛性与反封建性,它的思想性是被低估的。我们今天看“武王伐纣”故事,都认为这是推翻暴君的正义之举。但关于武王伐纣的正当性问题,在历代都有争议。

《孟子》中齐宣王问孟子:“臣其君,可乎?”孟子回答,君主的行为只要违背了“仁”、妨害了“义”,他就是“独夫”“民贼”,丧失了君主的资格。因此他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君也。”

《史记》中记载,汉景帝时有辕固生与黄生就汤武“受命”问题御前辩论。辕固生认为“汤武与天下心而诛桀纣”,是顺应天命。而黄生则认为“弑君”乃僭越,并举出一个形象的比喻:“‘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他强调君上臣下,臣是“鞋”而君是“冠”,不能改变。

由此两例,可看出历史上对于“武王伐纣”话题争辩之盛。但经过小说的描写、渲染,商纣王成为暴君的“共名”,这个话题此后再没有人争论。可以说,《封神演义》将商纣王树立为人们抨击暴政的标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书中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能够看到作者对封建王权的质疑、反叛。历史上,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年间干了两件事:一是撤除孔庙中的孟子牌位,下令禁毁、阉割《孟子》一书;二是罢黜姜太公的“武成王”封号,将他从皇家祭祀中“撵”了出去。

朱元璋既删去了《孟子》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否认君主绝对权威的民本思想,又将《孟子》中作为“诛独夫”正义化身的“武圣人”姜子牙贬为孤魂野鬼,以此来强化他的君主统治。

小说中有一段浓墨重彩的描写,即武成王黄飞虎反出朝歌之前,在朝堂之上举《孟子》名言当众演说。作者虚构出一个反抗暴君的黄飞虎,让他大胆讲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并高调给他戴上“武成王”的冠冕,其中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敢于公然与明朝开国皇帝“叫板”,《封神演义》的狂放大胆也是“独一份”的。

《封神演义》 齐鲁书社出版

羊城晚报:为什么《封神演义》的改编作品大火?传统神话改编如何既保存原著的精神内核,又增添新的时代内涵?

陈洪:一部有特色、有创见、有底蕴的作品,它的生命力必定是顽强的。如同一棵根系发达的大树,即使枝干枯萎,气候合适时,也会旁逸斜出茁生新芽。

《封神演义》在数百年间正是这样呈现着它的活力。它从《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中汲取人物形象塑造的养料,而它所构建的“联地天通”的叙事模式又滋养还珠楼主的“蜀山”系列。哪吒、姜子牙、黄飞虎、妲己等形象在后世被反复书写,恰恰表现出小说人物塑造的丰富内涵与独特魅力。

对于中国传统神话的衍生改编,我们的态度应该是沉浸、超越、激活、发展。具体说,既要开阔眼界,广泛借鉴,又要恪守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民族风格、民族气派不能丢。创作、改写是为了今天的读者和观众,要有时代气息。“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以新变而“代雄”是文学艺术发展的内在规律。

但是,不能为改而改,不尊重原著,不尊重作者。动画电影《哪吒》把武侠小说《绝代双骄》的情节成功嫁接到哪吒与敖丙身上,在传统神话故事的框架中探讨深刻的现代社会话题,就是成功的例子。

文|记者 朱绍杰  实习生 熊安娜
图|源于网络


编辑:梁善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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