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一锅一碗思华年

来源:金羊网 作者:祝晓风 发表时间:2025-04-04 08:37
金羊网  作者:祝晓风  2025-04-04

编者按

清明时节,慎终追远。2024年,我们痛别叶嘉莹、严文明、饶芃子、谌容等文化名家。他们生前以不同方式守护文化根脉,滋养俗世心灵。斯人已逝,精神长青。值此清明,谨邀请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祝晓风、考古学家许宏、中山大学教授林岗、文化学者段辉连以文字遥寄追思,愿文脉永续,风骨长存。

2024年去世的部分中国文化名家

戴逸(1926年9月10日-2024年1月24日),历史学家

谌容(1935年10月25日-2024年2月4日),作家

齐邦媛(1924年-2024年3月28日),作家

马识途(1915年-2024年3月28日),作家

严文明(1932年10月-2024年4月14日),考古学家

魏明伦(1941年-2024年5月28日),剧作家

邵大箴(1934年-2024年7月25日),美术理论家

乐黛云(1931年1月31日-2024年7月27日),学者

付林(1946年1月17日-2024年10月7日),词曲作家

痖弦(1932年8月29日-2024年10月11日),诗人

聂华苓(1925年1月11日-2024年10月21日),作家

叶嘉莹(1924年7月2日-2024年11月24日),学者

饶芃子(1935年2月18日-2024年11月27日),学者

童祥苓(1935年3月5日-2024年12月2日),京剧表演艺术家

刘家昌(1943年4月13日-2024年12月2日),音乐人

琼瑶(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作家

谢芳(1935年11月1日-2024年12月19日),电影表演艺术家

一锅一碗思华年

□祝晓风

又一个春天来了。即使在北京,这些天樱花、桃花和海棠也都开了。看着绽放的海棠花,我不由得想起去年秋天,迦陵先生说,秋天了,叶子落了,我恐怕看不到明年的春暖花开了。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潸然泪下。

1991年秋,我因为偶然的机缘,拜识先生(详见2023年11月6日《人民政协报》拙文《初见》)。认识之后,因为要修改文章,要向她请教,去她住处拜访的次数就多了。那时先生住南开大学专家楼一层最东头儿的那间,我一直记得是110房间,去年11月底,我又去看,却是106。今天我查先生当年给我的信,有文字记录,记的是她最初住103,后来的确住的是106。

叶嘉莹先生

这103和106,当年就是我的一个精神港湾。

当年的叶先生,才刚刚67岁。今天看来,正是她状态最好的一段时间。这时的叶先生,既不像她90多岁以后,年高体弱,也不像她六七十年代的照片中那样,比较文弱、文静,目光中时有忧郁;1991年的迦陵先生,精神健旺、精力充沛,体形匀称、步履矫健,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谈话时总是满面笑容。记得第二次到103拜访她,说话间她到厨房去了一趟,再回来,她就站在客厅房间门口,说着说着,就势倚着门框,接着聊天。我本来是坐在较低的沙发上,这时要站起来,她摆摆手说:你就坐着好了,不用客气;我成天坐着,站一站舒服。——她就这样微微倚着门框,很自然放松,站着和我说话,聊了很长时间。说这是我的精神港湾,是因为这里是完全不同于我原来生活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主人和我聊的,大多是我很陌生的另一个时空里的事情,听听,温哥华、剑桥,还有台湾新竹,这些地名离我该是多么遥远啊,简直远在天边。虽然也聊文章诗词,但也和我已经习惯的话语不是一个系统,不是一个频道。主人的言谈举止如此优雅,和我原来认识的人也都不一样,还有她说话,总有旧时的词语,再配上一口清脆悦耳的地道京腔儿,甚至她随手写信、写便条,都是繁体字,而她的身份却分明又是个外国教授。这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一种完全在精神气质上的不一样,是从内在思想到外在形象的不一样,如同天外来客。——总之,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在专家楼叶先生那里,我最早见到从台湾来看叶先生的施淑教授,也是她上世纪60年代的老学生,著名作家施淑青和李昂的大姐。叶先生和她的老学生们之间,那种互相尊重、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真是令人羡慕,特别是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大陆的老师们,有过与此截然相反的遭遇后,对此感觉会更强烈吧。另外,平时只能在书中看到名字的名学者,在专家楼叶先生那里,见到的何止一二人。——不夸张地说,迦陵先生给我打开了一扇窗。因为家严家慈也都是老师,而且是中文系毕业的,他们的同事中,也有叶先生一位最要好的辅仁大学女同学的女儿,这样先生和我就多了一层共同话题。

就这样,自然而然,和先生熟了。有时下午聊到五点多六点来钟,先生就留我在她那里吃饭。第一次,我真是不好意思,毕竟不熟,或去或留,都怕唐突。留下来吧,显然给老先生添麻烦;不留下呢,又怕不礼貌,拂了主人的好意。我相信,刚开始,叶先生也是有客气的成分。但即使是客气,也是那样一种自然的礼貌,一种让一个晚辈、一个客人感觉到自然、亲切,同时又是受到尊重的客气礼貌。后来我看一些南开校友回忆与叶先生的交往,才知道,叶先生请学生帮忙、跑腿之后,通常是会请学生吃一次饭表示感谢的。其实,这也是老辈人、老北京人待客的常礼,并非对我的特殊待遇。但我那时并不太懂,所以刚开始,不免拘谨。但再拘谨,也是第一次第二次拘谨,第三次第四次,也就不那么拘谨了。

吃的都很简单,往往都是上一顿她从餐厅买的饭没有吃完的,再放在锅里,在火上热一热,或者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有时临时觉得不够,她就从冰箱再拿点儿东西,或者叫我去专家楼餐厅再去买点儿。先生并不刻意,就是有什么吃什么。有时饺子,有时面条,有时馒头,再配一两个菜,她再熬点儿粥。熬粥是用一个淡黄色的小铝锅,另外有两个小碗和两个小碟子。还有一个稍大一些的瓷碗,有时候也当菜碗,用来盛菜。总之都是家常饭菜。

1992年暑假过后,叶先生要回北美,先是要应孙康宜教授邀请去耶鲁大学讲辛弃疾词,然后再回温哥华。临行前几天,我到专家楼去看她。叶先生收拾着东西,对我说,她从去年回国后用的这些个碗筷餐具,或者还给餐厅,或者另外处理。只是这只小铝锅和这只瓷碗,是她自己从温哥华带来的个人物品,她不用还给餐厅,也不想再带回温哥华去,因为行李实在太多。同时她又不舍得扔掉,因为用了很多年,是旧物。她就问,晓风,这个锅和这只碗,你如果需要的话,送给你用怎么样,反正也是咱俩这些个日子一起吃饭用的。

——这就是这一锅一碗的来历。

我当时住南开研究生楼17楼。当年的学生,家境都一般,贫寒子弟也不少,食堂好点儿的饭菜舍不得买;大家又都是20岁上下的精壮小青年,所以普遍吃不饱。而高校里的食堂,晚饭开饭时间普遍太早,都是下午五点还不到就开饭。我们到了晚上九点来钟,就开始有饥饿感,有时晚上饿得睡不着觉。于是,晚上加餐就很普遍。所谓加餐,不过就是在宿舍里偷偷用电炉子煮包方便面而已。当年天南大等高校附近,卖电炉子的因此很挣钱。以前我用自己的饭盆煮方便面,总是不得劲。先生送我的这个小锅正当用,而且又很实用,主要是大小合适。这个锅外形小巧,盖上一个盖儿,看上去圆圆的,很可爱。但它容量其实不小,锅口直径16厘米,算上两边的把手总宽21厘米半,锅深7.5厘米,刚好可以放两小包方便面,还能加一根小火腿肠,有时看书到深夜,需要再打个鸡蛋,也能行。碗也挺漂亮。直径比我原来在家用的碗稍大,但扁平一些,有一指宽的碗沿儿,沿儿上釉着一粗一细两圈儿藏青色的花边儿,碗体却是淡淡的蛋青色,两种颜色搭配起来,朴素淡雅。碗底有几行英文,最后一行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可见是国内出口的,被先生买到。这一锅一碗,在那几年,我不知用它们吃了多少包方便面。

这一锅一碗,后来又从天津跟我来到北京,经历了大小无数次搬家,我一直不敢丢,已经33年了。小锅因为是铝制的,不十分坚硬,有两处凹痕,锅底的漆早已磨光。因为现在做饭都用大锅了,所以这个小锅平常放在柜子深处,很少用。瓷碗最外一圈儿的蓝釉细线有点儿磨损,现在我还经常用它盛粥喝。

叶嘉莹

(1924年7月-2024年11月)

出生于北京,号迦陵,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生前任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南开大学讲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主要著作有《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等。



编辑:严哲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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