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流感“压倒”儿科 多年困境如何破局？

一场流感“压倒”儿科 多年困境如何破局？

金羊网记者 丰西西 实习生 徐娇洋 通讯员 易灵敏

【导言】

这一波流感，来得有点“猛”，首当其冲是儿科。

1月7日，天津海河医院儿科因医生超负荷工作全部病倒，宣布停诊。无独有偶，广东的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儿科一名急诊医生重感冒无法说话，就在诊室的玻璃窗上贴了一张家长注意事项，并用不同的标识标记出了重点提示。而在北京儿童医院，70多岁的老专家也加入了门急诊的诊疗。

另一边，是被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家长。流感疫情自2017年入冬后在各地陆续发生，流行水平持续上升，此外，轮状、诺如病毒感染也开始流行，多地医院儿科都人满为患，深夜寒风中抱着发热的孩子直冲急诊的家长比比皆是，排队候诊4-6小时甚至更长的也屡见不鲜。

流感年年有，只是今年的流行确实高于往年，为何今年的儿科会面临如此严峻的挑战？过去的一周，羊城晚报记者蹲点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广州市儿童医院的多个门诊，记录下了儿科看病那些事。

镜头1：

分诊台：1小时来了137例患儿咨询，已经习惯

“我孩子发烧了，该挂哪个号？”

“取药在哪里？”“检验报告应该在哪里拿？”

……

1月15日中午，本该是一顿午饭的时间，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内依然十分热闹。一楼分诊台的两位护士需要用最大的声音回答每一个前来咨询的问题，记者粗略数了数，在13时13分至14时13分这一个小时里，共有137例患儿来这里咨询和分诊，其中发烧患儿就有20例。

分诊台，是多数患儿进入医院后的“第一站”，通过家长的病情描述，将孩子分诊至各个科室。

“小朋友体重多少？现在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药物过敏……”对每一位来咨询的患儿家长，护士都需要询问这些问题，然后给孩子量体温。多年的经验让她们已十分娴熟，动作迅速而果断。

14时18分许，一位在大厅候诊的发烧患儿，突然高温惊厥，孩子父亲急忙呼救，喧闹的医院大厅安静了片刻。就在这时，分诊护士一个箭步冲出分诊台，抱起孩子就跑进了最近的诊室，轻轻将孩子放在诊疗床上，为他戴上了吸氧面罩缓解抽筋，整个过程竟然不超过10秒。约58秒后，孩子抽筋缓解，医生为其作了诊断后在诊室稍作休息，之后孩子被送往观察室留观。

对于分诊护士而言，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面对着抱着孩子心急如焚的家长，回答着重复了数十遍的问题，只有耐心答疑，方能在最快的时间里为患儿分诊就医。

镜头2：

儿内门诊：一天七八十名患儿，谁都不容易

相比于分诊台的忙碌，儿内科门诊更像“战场”。1月15日中午12时至14时，高年资住院医生王琼已经看了34名患儿。发烧、咳嗽、拉肚子等各种病情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这位有两个孩子的医生妈妈，唯一能给自己的保护就是多戴一个口罩。

“医生，我的孩子昨天晚上开始发烧，很烫，没有量体温……”12时27分许，当8岁女孩小蔡的妈妈女儿走进诊室，说了这番话后，王琼微微一笑，这是不少家长看病的“开场白”。她没说什么，仔细看诊：“孩子喉咙充血比较厉害，应该还会继续烧，回家后要多给孩子量体温，很可能会继续烧，考虑是流感的可能性比较大。”孩子妈妈急忙问：“流感会不会很严重，要不要打针？”王琼悉心给她做了科普，孩子目前的情况并不需要用抗生素，同时还将护理事项一一写进医嘱，孩子妈妈这才放下心来。

刚刚送走这对母女，正在为下一位患儿听诊时，另一名妈妈牵着孩子推门进来：“医生麻烦你帮忙看看，我女儿这白细胞（数值）是不是正常了，再看看她有没有贫血？这扎手指结果正常吗？”王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示意她在旁边等待，这位妈妈满脸焦虑。5分钟后，王琼终于结束了患儿的诊疗，立即拿起她递过来的检查报告单，仔细查看后告诉她，孩子这一次血象正常，并没有贫血，“那她上次白细胞高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妈妈实在不放心，而此时，下一名患者已经进入诊室，王琼只好跟她说：“从目前检查结果来看，孩子并没有异常，我能给你的建议是：放宽心。”听到这“三个字”，这位妈妈才舒了一口气，放心离开。

“这些都是经常遇到的情况，流感高发期，一天下来七八十名甚至更多患儿，哭闹的孩子，焦虑的家长，这些都需要心平气和地面对，谁都不容易。”趁着一名患儿走出诊室的空档，她跟记者说了这些话，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又迎来了下一名患儿。

镜头3：

儿科夜诊：为用不用开塞露，她反复来了8次

1月15日19时-22时，儿科夜诊开诊。和白天几乎都是流感患儿不同，晚上来的几乎都是风尘仆仆的腹泻患儿。最近轮状病毒感染高发，副主任医师佘文3小时看的37名孩子里，轮状病毒感染的孩子占了一大半，剩下的是流感。

“看夜诊的家长都比较着急，一般是下班后发现孩子不舒服，就赶紧抱过来。”干儿科20多年，佘文自嘲“练就”了一身“忍功”，她温柔而坚定地下诊断、做医嘱，冷静地面对这“忙乱”的节奏。

19时27分许，一对神情焦灼的夫妻抱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孩子冲进诊室，妈妈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医生，孩子今天拉了五六次，现在精神不好，怎么办呢？”佘文仔细给孩子查体、询问病情后，便做出了“轮状病毒感染”的诊断，开了药并做医嘱：“停牛奶，可以给孩子吃白粥加点盐，及时补充口服补液盐。”

孩子妈妈并不明白何为轮状病毒感染。医生告诉她，这是这个季节孩子很容易感染的病毒，需要有一个自愈过程，如果还有其他担心，可以给孩子做大便检查。孩子妈妈神情恍惚地走了出去，丈夫抱着睡着的孩子坐在诊室外，俩人商量了一阵，决定还是给孩子做大便化验，于是，妈妈再次走进佘文的诊室。可孩子当下并没有便意，医生便给她开了一支开塞露，妈妈一听开塞露又担心不已，“这么小用这种药，会不会不安全？”纠结再三，她出去了，之后反复回来了8次，在她的再三央求下，医生为她开具证明到留观室观察，她方才放下心来：“晚上有医生看着，肯定不会有危险。”

镜头4：

专科门诊：他每两周从贵州来复诊，风雨无阻

1月16日早上8时22分许，广州市儿童医院儿内专科门诊，主任医师何丽雅已开始看诊。这一天上午，她有29名预约患儿，绝大多数来自外地。“专科门诊看的都是少见病，病情变化快，每一位都要看很长时间，看得很细，有的还需要分诊到其他专科。”这位著名的儿童血液病专家如是说。

5岁的杨钧钦每两周从贵州回广州复查一次。2014年6月，孩子被查出血小板减少。为给孩子治病，父亲杨先生带着他辗转重庆、上海多家三甲医院，并未改善，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广州市儿童医院，找到了何丽雅。经详细诊断和追踪随访，经验丰富的何丽雅发现，孩子对激素治疗有耐药反应，“他有耐药基因，常规的激素治疗对他无法达到理想的效果。”她为孩子“量身定制”了详细的治疗方案，不久后有了起色。之后，父子俩每两周来一次，风雨无阻。这一次，孩子的情况有了明显改善，何丽雅给他调整了用药方案，并把每一天吃药的具体时间和用量都非常详细地写在了病历上。“为了不要太奔波，你们下一次就三周后再来广州复查吧，一周后要到当地医院验血。”结束诊疗时，何丽雅悉心叮嘱，杨先生笑着说：“都听您的！”

但也并不是每一例患儿都能有好效果。4岁女孩刘小怡（化名）被奶奶带进诊室时，身形如同2岁孩子。孩子奶奶说，两年前，孩子被查出血小板减少，辗转湖南、石家庄看了多家医院。可问起治疗过程，奶奶却说不清楚，孩子的父亲在诊室外不愿进来。孩子奶奶着急地掏出一张药方：“医生你帮我看看，这些药能吃吗？如果不能吃，你有没有特效药呢？”何丽雅愣了一下，她仔细看了看那张药方，严肃地告诉孩子奶奶：“孩子的病是需要持续、规范治疗，不能到处看却又不遵医嘱。”她建议，让熟知孩子病情的父母带着孩子来看病，奶奶却并不乐意：“我们只是来广州玩，就想来看看。”随后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对此，何丽雅有些可惜，她叹了口气：“如果规范治疗，孩子的情况不会是这样。”

医生心声：家长大多通情达理，希望更多安全感

强大的工作负荷下，人手短缺，做儿科“越来越难”。那么，儿科医生们到底怎么想？他们心里，儿科困境的症结在哪里？两名年轻儿科医生吐露了心声。

医生李俊2000年就开始做儿科医生，因为内心对儿科医生的敬佩，因为喜欢孩子，喜欢做临床，她留在了儿科一线。当年同班20多位同学里，现在还干临床的就剩她一人了。在她眼里，以前觉得儿科难，但挺开心，“除了待遇低点，没什么特别糟心的”。她说，绝大多数家长是通情达理的，“否则我也留不了这么久。”但她坦言，现在的家长都比较焦虑，前两年儿科看病氛围很紧张，言语侮辱、甩门发脾气的情况是很多见的，“这对人心伤害是很大的。”

李俊告诉记者，十几年前的一次经历让她至今都心有余悸。当时她还在省外一家医院的儿科急诊，处理完病人后她在值班室休息，突然，一位家长飞起一脚门踢开，原因是他有一个诊断结果看不明白。当时她就报了警，但最后也没了结果。可这事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我现在不会和家属有争执，争执后的情绪一定会影响下一位患者的就医。再强大的心也会受到伤害。”李俊有些哽咽着说，她宁愿把自己的心态放低，减少摩擦、矛盾，“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医生应该给患者专业的指导和解释。”

李俊说，她理想中的儿科医生是劳动得到尊重、能够合理休假、没有生命危险、有足够安全感的职业，“每一位来看病的患者，医生都会希望他们能早点康复，都会付出关注，也希望这种付出能够得到尊重。”作为一名12岁孩子的母亲，她希望每天能够安全回家，“不瞒你说，我去年曾给自己买过一套防爆服，后来因为不方便工作，就没穿了。”不过，她一直坚信，医疗环境一定会越来越好，她对未来充满希望。

王琼2009年开始做儿科医生，同期有30多人，现在真正留下的不到10人。她把自己的这8年比作“八年抗战”，但她不会离开。“我太喜欢孩子了，做儿科可以帮助更多的孩子。”王琼说，尽管她因为长时间工作声带长了小结，也无法顾及自己的家人，但她依然愿意继续坚持下去。

记者手记：

医患本是“战友” 共同对抗疾病

一直想蹲点儿科，这一次终于成行。选择的是家长们最常去的儿内科，因为这里有着最普遍、最常见的儿科就医“群相”。做儿科确实辛苦，但并非造成儿科目前困境的主要原因。

2016年5月，国家卫生计生委联合多部门印发《关于加强儿童医疗卫生服务改革发展的意见》，提出到2020年，每千名儿童执业（助理）医师数达0.69名。中华医学会儿科学分会、中国医师协会儿科医师分会联合发布的《中国儿科资源现状白皮书》中提到，按照这一目标，儿科医生数量缺口近９万人。而在广东，2016年全省的调查数据显示，儿科医生为8200人，儿科医生工作量是其他科室的1.8倍，平均薪酬却只有其他科室的50%。

近两年来，从国家到广东，持续加大对儿科医生培养和培训的支持。2018年广东将培养培训1360名产儿科医生，还通过设置儿科岗位奖励金制度、鼓励医学院校开设儿科专业、扩充重症孕产妇和新生儿救治中心三大举措来缓解儿科医生紧缺；另外，广州市也拟对6岁以下儿童医疗服务价格提价30%。相信在政策的支持下，儿科目前的境况会得到改善。

不过，需要给儿科支持的还有社会。面对这样一份超强负荷的支持，我们都应当给予其尊重、理解和更强有力的情感支持，同时提升自身的健康素养，形成良好的就医习惯，比如，相当一部分孩子是可以在家里休息，多喝水，对症治疗，不去医院能痊愈的；还有的情况其实在基层医院就可以解决。重视儿科医生的价值，让他们在职业中得到尊重和爱护，因为，医患双方本是“战友”，共同对抗的是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