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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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深秋一个早晨,才交七时,我站在家乡街头。号称“中国第一侨乡”的县城,我青少年时期住了十多年,然而对所在方位全然陌生,靠本地朋友启蒙,才大致晓得,这里是城北新区,所有楼宇、街道,都是改革开放以来所建。此刻,我站在这里,是为了等候把我送往湖畔一家餐馆的车子。
昨夜乘出租车回下榻的乡亲家,也在这里下车。台风过境,大风突然刮起,对街的水果档,供摊主坐的塑料扶手椅滚到街对面,好心的路人把椅子捡起,放回去。身后的凉亭旁边,一个餐馆的帐篷啪啪作响,四五个食客往里头缩。今天已放晴,新楼盘顶端被旭日染成金色。
秋风动襟,想起黄景仁的诗句“悄立市桥人不识”。游子的“市桥”,除了三数位朋友,不识任何人,也没有谁认得一个七十老翁。40年前我在衙门上班时,改革开放蹒跚起步,我随局长骑自行车到建于这一带的陶瓷厂、农机厂调研,帮助厂房建立“岗位责任制”。路上,秋风吹在前额,掠得起波浪一般的卷发,而今,稀疏的白发谦卑地伏着,昨夜劲风也没能吹起来。
车久久没来,不敢逛稍远处的菜市,只好想入非非。“人不识”是宿命,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道的就是归人的尴尬。好在,和我一般“立”的有好几位,都是摊贩。
离我最近的是卖鸡蛋的女子,30多岁,身板单薄,脸色发青,脚下搁着四个篮子。你如果问鸡蛋的产地,她可能亮出“家养”的旗号;但我疑心是养鸡场批发的。老太太走近,问价钱。摊主说,三块五。回价三块。卖方摇头,老太太挑出五只,摊主放在电子秤上。老太太小心地拿着盛鸡蛋的塑料袋离开。
我想起一个古老的笑话:“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牸(母牛),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以举债,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我的家乡越160年来,虽因战乱或政治因素而偶陷低谷但不曾断流的移民潮中,百姓手里的护照、绿卡,是不是心理上的“鸡蛋”?有的鸡蛋在另外一方水土孵化,繁殖;彼岸不流行一夜暴富,从一无所有到“发了”,需时多半要十年八载。有的“鸡蛋”耐不住颠簸,碎了。诗人写喝酒碰杯,每一声都是“梦碎的声音”。鸡蛋不会碎得那么壮烈,清理了碎壳,蛋黄和蛋白能抢救多少就多少,将就着做一个荷包蛋,那是贫乏的儿时,逢上生日母亲才额外送的恩典。
接着,多情的“市桥”送来另一位教我发思古之幽情的站立者,年过六旬的摊贩,地上的旧布上,只放着几束芹菜和芫荽。他的量具是小秤,秤杆油亮,作为刻度的铜点已黯淡,难以辨认。就是这器具把我回忆的藤蔓扯起,那根须牵系的是五十年前。那时候,摊贩用秤堪称出神入化,卖肉的,边言笑晏晏边用小指压杆尾,揩顾客的油于先;在拴肉水草的开叉处,额外放一块肉或骨头于后,申明是送给“熟客仔”的,皆大欢喜。我被芹菜旁的一块根状物吸引了,问摊主是什么,摊主吐一口痰,再回答“是粉葛”。我差点追问,为什么缺了一个头,忍住了——一段沤烂了,所以切掉,一目可见。
离持小秤的老翁一公尺处,站着一个菜贩,摊子设在平板车后部,流动性之高是没得说的,她在专心致志地给有点蔫的白菜和芥菜洒水。阳光被台风云筛过一次,不算亮丽,但绿叶眼看着都舒展了,光闪在雪白的梗上。主人有一张耐看的脸,家乡女人才有的,和媸妍关系很小,温婉里的粗野,认命中的强悍,简单中的城府,堆在五官的间隙。这样的脸,我在旧金山看多了,从眼前一位浇水时神态想到,闯荡天涯的家乡女子,源头在此。
闪着淋漓光影的菜终于吸引了一位男子,五十多岁,矮小的身躯披着太大的夹克,加一顶鸭舌帽,更绝的是烟斗,洞里塞的不是烟丝,而是整块烟叶卷成的“筒”。以整块烟叶卷成雪茄,是道行高深的技术活。美国的老派富豪圈,少不了若干位从卡斯特罗的古巴偷渡来的手卷雪茄老师傅,不料这位来历不明的绅士轻而易举地做成了。他问了菜价,没有买,转身离开。看不到烟斗冒袅袅的烟篆,徒具姿态而已,侨乡的土洋糅合之风,可从它窥见一斑。
面对着大街,车子呼啸而过。电动车居多,那是上班者用来代步的;还有被一些城市禁驶的摩托车,那是无牌照的载客工具,司机都绷着脸。收购废品的平板车频繁经过,女司机身后堆着早晨第一批斩获,有纸板、海绵、散了架的空调、从建筑工地弄到的铁枝。在卖鸡蛋女小贩刚才站立的地面,新添一个盛午餐盒的塑料袋,那是某位滴滴车司机,趁等人的空当,匆匆把肠粉和艇仔粥解决掉,然后,打开车门,潇洒地抛弃的。据他的理论,此举乃是“让清洁工有活干,不致失业”。
以为早晨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过去,不料压轴戏在半个小时以后开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五六个早餐档占了我所在一侧,档上盘旋的热气,来自制作肠粉的蜂窝煤炉子。一排排盛热豆浆的纸杯,都放在塑料袋内,袋子上方都有小圈,那是供顾客挽的。雪白的馒头在屉子里。每一摊,连只卖熟番薯和芋头的老太太在内,都摆出二维码,只要拿起手机对着它,“滴”一声便成交。这脆响,怎么听也不像任何一类寓言式“鸡蛋”摔碎的声音。
手机响了,朋友告诉我,车子即将开到。犹豫着,要不要买一杯滚热的豆浆?终于没买,因为手机里没设置支付功能,不想被家乡的人讥为“土老帽”。
统筹胡文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