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
祖母病了,在距离苍城镇二十里的一个穷山沟里。要是在今天,一个电话打到邻近的卫生院,半个钟头内,背着药箱的医生便骑自行车赶来了;假如是重病突发,还可以一个电话叫镇上的医院派救护车来。然而我祖母那回发病却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来不及享受这种方便。
人类的进步真如“进步”两字的本义,是一步一步往前进的。走一步,并不见得和未走之前有什么不同。走一百步,还在同一座山村;走一千步,还沿着同一条溪水。但依山傍水不断往前走,柳暗花明,蓦然回首,便觉得已换了一个天地了。
回首那时,村人还未见过电话,简直不敢相信有这样一条线,可以让一个人在这边说话,另一个人在远远的那边就能听到。自行车也没见过——人怎么能骑着两个轱辘到处跑?说这话的人分明是骗乡巴佬的嘛!至于汽车是见过的,上城趁圩便可见警察局前放着部汽车,锈迹斑斑,机件不全,仅供展览。那时要请医生,唯有派人跑到城里去。
家里派了位族兄去了。但听说那医生名气大,不易分得身来,所以,预计派出的人该返回时,其他人便眼巴巴地朝村口望。村外是青山,山间盘绕起伏的小路全不见人影。有心急的便信步走出村口,上了山路。山路上松针浓密,散播着香气。山风吹过,落下几个松果,吓飞只把山鸟。拐一弯望望,又拐一弯望望,人也许会碰到一两个,但都不是医生。好容易听到顺风传来的一声马嘶,这才心头一喜。
这方圆几十里地,就只有一匹马,就只有一位骑马出行的人。无论谁听到马嘶,都可断定是那位名医出诊了。
听到马嘶,我们会想起电影上、画布上那些英姿飒爽的骏马。然而,那乡间名医的马,却骨高皮涩、眼大无神。它驮着主人踱着方步走,而主人坐在鞍上,也显出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只急煞那被派去请他来的族兄。那族兄健硕得可以背着医生跑回村里来,未必比那畜生少一点气力。现在,他却只能一脸沮丧地跟在马屁股后头。
在许许多多急切盼望的眼光中下了马,名医第一句话是:“给我喂饱马,要用稻谷!”这规矩大家早知道了,但他还是会仔细地嘱咐。名医要骑马,骑马显名医。其实,城里一位西医医术也高明,但我村人却只一迭声地建议找那位骑马的,这恐怕应看作骑马是有“广告效应”的了。
而那名医也的确有两手,吃了他二三十服药,原先已准备“着寿衣”的祖母日渐痊愈了。那匹瘦马在青松落荫中缓缓远去,没有扬起多少尘土,甚至也留不下几个浅浅的蹄痕。到了现在,山风依旧在吹,而当年瘦马走过的小路,早被村民遗弃了。从公路望过去,只是一带密密的松树林,仿佛那里从来没有过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