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铜胜
冬至回乡,见到了老家的长辈、兄弟和子侄们,觉得分外亲切,乡音乡情里,是浓浓的乡愁,还有一种比乡愁更深厚的亲情在。言谈之间,也听说了近年里一些长辈相继离世的消息,当时心下怅然,忽然就想起了龚定庵《己亥杂诗》中的句子“忽有故人心上过”。龚自珍这句诗,大概是最能契合此时心境的句子了。有些时候,一个好的句子远比一首诗更容易让人记住,也更能让人在特定的情境中重又想起。
诗人秋游时,木樨花开了,一阵秋风,送来木樨花的清香,诗人因之而有所感,写下了此诗。那一日,远风送花香,对景思故人,应是人生的惆怅事,也是蓦然回首之间的欢喜事。思人不见,难免心生惆怅;因思人而想念,于秋风之中,如与故人重逢,又该是欢喜的事了。龚定庵的《己亥杂诗》一共有很多首,能让我记住的诗并不多,但有一些句子,却是熟悉的,如“忽有故人心上过”,它的下一句是“乃是虹生与子潇”。虹生与子潇,是诗人的两位旧友,诗人在秋日清游时忽然就想起了两位旧友,可能是因曾经事,可能是因旧时情,也可能是因见了眼前景。秋日风清,冶游时,易引人思,也是人之常情。
都说冬至阳生,冬至时,是容易引起人们思念的时节。每年冬至将要临近的时候,总有一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是郁郁的,谈不上有多伤感,但总是不能快乐起来。在这段时间里,我多半是在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知道具体在想些什么。眼前所见,总如无视般的空无,是目光无所凭依的空;心里也是空的,不知道装着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仿佛心被掏空了一般空无所有。此时,心里就难免会慌慌的。
秋风起时,木樨香里,龚定庵有好友虹生与子潇可想,而我呢,在忽有故人心上过时,又想起了谁呢?有时,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在某一时刻想起了谁,或是未想起谁,总是由不得自己。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那一刻的所思所想的人,是自己所想不到的。
前两天的黄昏,走过一处石拱桥时,我忽然想起了屯溪三江口的镇海桥,想起我第一次站在镇海桥上的那个秋日黄昏。那天,我在桥上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该过桥往南走,还是回到桥北的老街上。而黄昏时桥西天空上的霞彩,是那样的绚烂。我在桥上徘徊,来回地走着,还不时地停下来,望着西边的天空,以此来掩饰此时自己内心的慌张。正在我显得有些着急的时候,有一位女孩向我走来,她问我站在这儿看什么,要去哪儿呢?看着陌生的女孩,我有些紧张,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冲我笑笑,说我们正好同路,天也不早了,咱们先回学校吧。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过多少话,但我一直偷偷地看着她,她在夕阳里车窗前的影子,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记得那个夕阳余晖里她的样子。可是,此后我却很少想起。我不知道在我迷路的时刻,陪我的那位女孩的名和姓,但我记住了她;我也不清楚,她算不算得上是我曾经的故人,但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在这一刻,我又想起了她,像故人般亲切。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去了一趟徽州,特意去了镇海桥边。镇海桥在今年夏天的大洪水中被冲塌了,只剩下向个半截的桥墩立在横江中,桥墩的下游就是屯溪的三江口。汪曾祺到徽州时,曾住在镇海桥边的华山宾馆,他曾题过一幅“三江一望”的隶书横幅,三江,是率河、横江和新安江。汪曾祺在《徽州一到》一文中曾写过:“三江水皆清浅,两岸早晚都有妇女捶衣,棰声清越。”
从来不曾想过水皆清浅的三江,在大洪水中竟有如此的破坏力,摧毁了屹立横江之上400多年的古镇海桥。也许,我在秋天的时候,不该再去看被摧毁的镇海桥,至少不应该是在快近黄昏的时候去看它,我在西斜的阳光里,看见两岸的垂柳、江中清浅一碧的水面上映着的漫天霞彩,我仿佛看见自己从桥上走过的那些日子,它们被镀上了一层黄昏的金色,温暖,却又开始泛黄、模糊起来。此时,镇海桥和桥上的往事,亦如故人,忽从心上过。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夏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