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暗访调查：一演艺公司涉嫌以高薪零门槛为饵，针对应聘者编织利益链条
文/图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工资保底8000元，月综合收入可达两三万，接受零基础小白”，这样一则招聘广告，持续吸引着社会经验不足的求职者前去应聘。今年年初至今，位于广东深圳高端写字楼的一家演艺公司招聘火热，该公司在网络发布的招聘成果显示，上述招聘吸引了大量外貌姣好的女性就业。
几个月前，容貌并不显眼的中年妇女张玥正在失业期，看到这家公司招聘前台的公告后，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前去面试。殊不知，这一尝试不仅在接下来的时间给她带来身体上的痛苦，还让本就拮据的家庭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近日，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经过暗访调查发现，上述演艺公司以招聘前台、服装模特等为名义，涉嫌以高薪、零门槛为诱饵，形成了一条一边为“花场”夜场稳定提供服务人员、一边为网贷整容机构输送客户的多头获益的利益链条。还未面试就称能“拎包入职”、应聘“服装展示”却变夜场陪酒、入职培训教的是“如何‘养鱼’和赚男人钱”、公司“隐藏福利”竟是网贷整容……招聘中的种种不寻常均透露，这是一个布局缜密的陷阱。
报料
年近四十应聘前台落陷阱
被骗整容欠下七万多网贷
广州一间月租金200多元的屋子里，紧促的电话铃声打破房间平静。张玥拿起手机，那头传来的依然是高音男声：“洗脚妹，还钱！”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网贷逾期未还，张玥每天都会接到陌生号码打来的催债电话。听着手机里的谩骂，还款压力、家人责备等带来的复杂情绪瞬间涌来，她崩溃地对着手机大喊：“我不是洗脚妹！”
张玥手机里的借贷软件显示，其贷款本金加利息共7.6万元，分24期还款，每个月要还3000多元。今年3月，因无力偿还，新一期的贷款逾期一周后，催债电话便接踵而至。
这笔贷款缘何发生？事端，要从张玥的失业危机说起。
2023年下半年，张玥在广州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清洁工，每月5000元的工资，对于仅有小学文化、年近四十的她而言已经很满足了。不过，好景不长，仅工作两个月，酒店方以“工作能力不达标”为由辞退了她。2023年年底，在老乡介绍下，张玥到了深圳的另一家五星级酒店，这一次，仅工作20多天，她又因“工作能力不达标”被辞。
失业后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张玥在网络招聘平台看到一家名为“启扬（深圳）演艺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启扬公司”）的企业正在招聘前台，几无门槛。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张玥发送了应聘信息。很快，一个名叫阿辉的男子联系了她。“我问他是不是招聘前台，他说是，第二天我就过去面试了。”张玥说。
见面后，阿辉将张玥带到启扬公司老板办公室。张玥回忆，老板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说她“鼻子有点歪”，提出要介绍“美容顾问”给她提提意见。在启扬公司的另一个隔间里，老板口中所谓的两个“美容顾问”挑起了张玥外貌上的毛病。她们告诉张玥，做前台每月工资只有3000多块，而改变外貌之后能拿到一两万元。
当时，张玥的微信钱包余额只有300多元。对方表示，没钱也没关系，可以先贷款，做完手术后很快就能还完。她们提到的改变外貌的方法，包括丰胸、隆鼻、割双眼皮、抽脂等整容项目。张玥问起整容后的工作内容，对方却是三缄其口。
今年1月6日，启扬公司组织信以为真的张玥进行入职培训。她向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回忆，培训内容为化妆、跳舞，还包括一些怎么讨好男人、“让男人舍得为你花钱”的话术。
当天培训结束后，“美容顾问”驾车将张玥带至东莞南城美×医疗美容门诊部。在门诊部前台，张玥发现，启扬公司“美容顾问”与院方工作人员之间相当熟络。经过一番诊断，院方安排张玥次日进行切开重睑（双眼皮）、额颞部自体脂肪移植、下颏部吸脂、双侧鼻翼外切等手术项目，费用共计62130元，折后价为6万元。
不过，张玥的历史工资流水、个人信用资质等数据并不能让她顺利贷款用以支付上述项目费用。在“美容顾问”及门诊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张玥申请贷款个人信息的工作单位一栏，填写为深圳某足浴中心。此外，“美容顾问”还通过向张玥虚假转账2.5万余元，制造了张玥高工资的假象。一番操作下来，她们帮助张玥分两次在海尔消费金融有限公司开设的手机借贷平台共借到6万元。
门诊部手术记录单显示，1月7日10时至14时许，院方为张玥进行了上述整容手术项目。
术后，启扬公司安排张玥在深圳某单人公寓休息，一个多星期后，“美容顾问”询问她能不能“出差”，张玥回复“手术伤口还很痛”。数天后，负责招聘的阿辉再次提出要为张玥安排“出差”，当时并未透露“出差”地点和工作，只说“保证你有钱赚就行了”。后来她得知，“出差”就是去做“花场”，到商务KTV陪男人喝酒聊天。
1月25日，张玥出于害怕，在未接受“出差”安排的情况下，悄悄收拾行李离开公司安排的公寓，回到了广州。此后，启扬公司人员电话过问一次后便不了了之，没有再联系她。
暗访
未面试就让“拎包入职”，名义禁黄实则默许？
“招聘服装礼仪、演员模特、驻唱歌手，年龄18-28岁，工资保底8000元，月综合收入可达两到三万元，10天一结，高档小区拎包入住，可接受零基础小白。”这是启扬公司在网络平台发布的多条标榜高薪、零门槛的招聘公告之一，有个别招聘信息甚至将年龄下限放宽至16岁。
负责招聘的阿辉介绍，公司主要招聘服装展示人员，工作内容是穿着高跟鞋和晚礼服在T台走秀，每天仅需工作4小时，工资包括7000-12000元的底薪和提成两部分。据他描述，“工作轻松，薪资待遇高，还包吃住”。
真有这样的美差吗？为了弄清楚招聘背后的套路，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近日前往启扬公司所在地——深圳市龙华区汇海广场参加面试。令人意外的是，临行前，阿辉发来嘱咐：面试当天就可以带着行李、身份证等私人物品入住公司安排的公寓，“面试只是叫你过来看一下我们公司的环境，直接过来入职都可以”。
在启扬公司前台，记者填写了一份个人信息表，应聘岗位的选项显示为“服装展示”，但在接下来的面试中，这份工作却变成了夜场陪酒。一位自称经理的工作人员透露：“我们是在演艺场所上班，就是KTV、酒吧这种形式的夜场工作，需要短暂上台走秀，台下老板给你送了礼物后，就要下去陪人聊天喝酒，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简单的肢体接触。总结来说主要就是三点，喝酒、赚男人钱、做夜场，（工作细节）没必要讲太详细。”
据介绍，上述工作场所分布在全国各地，员工去往场地的交通费用由公司承担，夜场工作一晚有700元以上的固定收入。经理称：“除固定收入外还有‘外快’，比如客人给你转红包让你‘加餐’、买衣服。”
记者从名为丹姐的“形象设计老师”处了解到关于上述工作更详细的内容。据丹姐透露，与公司合作的有KTV、酒吧、演绎吧三种场所，三者的赚钱程度依次递增。在KTV，包厢里客人坐在下面试台，试台是客人挑选女生的过程，被选中的女生需陪客人喝酒、聊天、唱歌，通常为150-200元/小时；酒吧则以“点跳”模式为主，即通过给客人单独跳舞来获取小费，“点跳”一次300元，时长约几分钟，需要自己找客户；演绎吧则设有最低消费要求的包厢，女生们穿着晚礼服和高跟鞋走秀，如果有客人送礼物，则需陪酒应酬，每晚能收入几百至几万元不等，这些场地投入资金大、客源高端，在该场所工作也挣得最多。
这些场所有无“陪客人外出”的涉黄情况？丹姐表示：“任何娱乐场所都会涉及‘出台’，但我们公司是禁止黄赌毒的。”不过，她话锋一转，言语间又对这类行为表示默许，“说是严格把控，我们其实把控不了。夜场工作都会碰到客人给你钱邀请外出，出价高一点能到三五万元。这个看个人选择。但是哪怕做了，也不能让公司知道，公司知道了情况会很严重。”
丹姐表示，进KTV工作无需培训，员工会被直接分配到江浙，四川成都，广东汕头、汕尾，福建厦门、泉州等地，而去演绎吧的员工则需要进行形体仪态等方面的集中培训。对于培训内容，她介绍：“有些女孩子年纪比较小，什么都没接触过，连骰子都不会玩，可能就要给她们上课……我会教你一些技巧，怎么去‘养鱼’，怎么去‘抠’客户的钱。”
应聘要看信用分，蛊惑贷款整容提升收入
令人不解的是，整个面试过程中，启扬公司多名工作人员屡次打探记者的个人征信情况及支付宝信用分分值。即便是夜场人员招聘，为何还要看信用分？随着调查的进一步深入，另一个问题逐渐浮出水面。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发现，该行为意在提前了解应聘者的贷款能力，为之后的诱导高价贷款整容套路探路。
“在KTV一年赚到的钱，在演绎吧半年就赚回来了！”面试中，丹姐是该公司和记者沟通最密切的人，她鼓励记者选择三种场所中赚钱最多的演绎吧就业，同时提到，演绎吧对颜值的要求较高，如果想去该场所工作，可以通过申请公司的“隐藏福利”改善一下形象。
记者了解到，所谓的“隐藏福利”，与张玥到该公司求职时所遭遇的整容套路如出一辙：公司先通过高薪低门槛工作吸引应聘者，面试中以就业后的高工资为诱饵，再由“形象设计老师”指出应聘者的容貌缺点，最终开车将应聘者带至东莞南城美×医疗美容门诊部进行贷款整容。
“变美后，你的保底工资也会相应提升，有机会从7000元提到1万元，这个差价刚好可以用于分期付款。”丹姐现场建议记者，“你可以通过‘公司福利’去改善眼睛和（面部）轮廓问题……以个人名义在整容医院的平台上办理零首付分期贷款，到时候每个月从工资卡里扣一点出来。”
在他们的洗脑说辞里，引导员工贷款整容相当于是公司对员工的变相投资。丹姐说：“公司能保证你稳定上班、不用担心你会走，你也能去好点的场所工作，还款没有压力。你挣得多公司也就挣得多，这就是互惠互利！”
而对于整容的效果，丹姐用“个人经验”承诺担保，称自己是医院的VIP会员、老客户，曾多次在该院整容“做调整”，可以保证医生的专业性以及手术的安全和效果。
整个交流过程中，这位“形象设计老师”看似提供了选择，实际上却一直以“公司名额有限需要争取”“男人不喜欢就不会给你花钱”“改善外貌也能改善风水运气”等重重话术，一再强化贷款整容的优越性与合理性。她表示，将尽可能在5万元以内制定出记者的整容方案。
维权
整容致眼部问题，医美门诊提出愿退3万元
离曾经在广州工作的酒店不远的地方，张玥和丈夫唐浩以每月260元的价格租住在一间约20平方米的屋子里，锅碗瓢盆和被褥衣物，意味着他们已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夫妻俩的老家在湖南衡阳农村地区，去年11月，唐浩在老家因病做了场手术。得知此事后，他回到广州陪着妻子维权，平时也没闲着，在出租屋附近的工厂流水线做点零工。
交流中，张玥、唐浩夫妻俩不善言辞。一场招聘陷阱与贷款整容风波把这个家拖入了债务泥潭，回忆起近半年来的诸多不顺，唐浩喋喋不休地数落妻子“笨，智力有问题，脑子不灵活”。为了讨回钱款，他甚至去医院给妻子做了精神疾病鉴定，但结果并无异常。
面对丈夫的指责，张玥只是默默坐在床尾，低头扯着衣角，像孩子一样讪讪地笑。通过整容获得的双眼皮、苹果肌和大眼睛，在这位中年妇女的脸上显得并不协调。
从1月至今，由于整容手术带来的诸多身体不适，张玥一直处于待业休养状态，平时靠唐浩打零工维持家用。唐浩向记者出示了手机里每月的收入流水：“厂里15元一小时，每月收入大约3000元，这点钱甚至不够还每月的整容贷款，家里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儿子要供，正是开销大的时候。”
除了沉重的贷款，整容项目还导致张玥出现了各种眼部不适。因右眼反复流泪、有异物感，4月11日，她来到中山大学附属眼科医院检查，被诊断为右眼睑内翻和倒睫、左眼泪道阻塞、双眼睑板腺功能障碍等。这时，唐浩没有指责妻子，二话没说就从亲戚处借了1.2万元为张玥做了右眼睑内翻倒睫矫正手术。
从深圳回到广州后，通过一位老乡的协调，张玥之前在穗工作过的酒店又联系到她，希望重新雇用她做清洁工。这几个月的生活，对张玥来说仿佛是一场梦。她告诉记者，自己没什么技能，等眼部不适的问题缓解之后，可能会再次做回原来的清洁工作。
维权之路还在继续。至今，唐浩共与东莞南城美×医疗美容门诊部进行了两次协商。3月8日，他来到门诊部，一名负责人接待了他，对方提出可以退1.8万元。4月24日，在当地公安机关的介入下，门诊部一负责人再次提出可以退一半费用，即3万元，附带条件是，唐浩删除在互联网上发布的关于医院的不良言论，并不再追究此事。
唐浩没有同意上述退款协商。“就算退3万元，剩下的钱我们也还不起。”他说。
天眼查平台信息显示，东莞美×医疗美容有限公司成立于2021年，是一家以从事卫生服务为主的企业。值得注意的是，该公司因于2023年2月21日使用执业范围为外科专业的医师独立从事美容外科诊疗活动，属于任用非卫生技术人员从事医疗卫生技术工作行为，2023年8月2日被东莞市南城街道办事处行政处以罚款2万元。（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玥、唐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