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发女孩”遭网暴离世等事件引发热议 “按键伤人”追责难怎么破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谭洁文 李妹妍
“我以为她出院后想断开网络世界清静清静,没想到等来的是她父亲的一通报丧电话。”在网名“@鸡蛋姬”的23岁女孩郑灵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她的朋友小唯在社交平台上如是哀叹。
去年7月,郑灵华因一张染着粉色头发、依偎在爷爷床头打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照片走红网络。然而,她也因粉发遭受了大规模网络暴力,患上抑郁症。在与“看不见”的网暴者抗争几个月后,这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女孩最终以自杀告别人世。
令人痛惜的是,近年来类似的网络暴力事件屡屡发生,受害者往往陷入维权难的困境。
网络暴力追责难如何破解?针对相关问题,羊城晚报记者采访了曾经代理过被网暴受害者案的律师和相关法律专家。
“粉发女孩”的悲剧
郑灵华的维权之路是从她的照片被冒用开始的。
去年7月,她在社交平台小红书上发了一张站在爷爷床头打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照片,获得了7万多点赞。很快,这张照片被一批教育营销号盗用,打着“专升本考浙大”的旗号卖课赚钱。有学生向其中一个营销号购买了1680元的课程,对方收到转账后再未回复。
看到自己的照片被他人用以非法牟利,郑灵华第一时间报了案。警方建议她先通过社交平台投诉,如果平台无法满足维权要求,警方再出警或由她到派出所做笔录。于是,郑灵华连夜拨打客服电话、通过邮件投诉侵权账号。
平台上的维权并不容易。郑灵华在抖音、百家号均投诉无果,只能向网警举报。她花了4000元把190多份截屏照片和视频作为证据提交公证,其中的3150元还是她辛苦代课挣来的。
就在郑灵华奔走的同时,她的照片在各大平台继续传播,更多不堪入目的评论涌入她的各个社交账号。有网友对着她的爷爷阴阳怪气,还有网友对她造谣辱骂:“一个研究生,把头发染得跟酒吧陪酒的一样。”
郑灵华决心维权到底。她在每一条涉嫌网暴的帖子下留言:“您好,我是当事人,您在评论区中恶意揣测,上升诋毁本人等相关言论我方已依法取证。”她向法院提交针对社交平台的民事诉讼,要求平台提供网暴者主体信息,以进行后续的刑事自诉和民事诉讼。“我相信只有我站出来了,明天就会少一个因网络暴力而自杀的人。”郑灵华曾这样讲述自己的决心。
网络的另一端,有网友对郑灵华的维权追责不以为意,甚至把民法典关于名誉权的条款贴在她的留言下方;也有围观网友认为“网暴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都抓到?”“哪怕全部抓到了,最多口头道歉敷衍一下。”对此,郑灵华回复道:“不是口头道歉这么简单哦。普法:坐牢拘留、至少置顶道歉30天、赔偿精神损失等。”
在郑灵华坚持不懈的追责下,陆续有十几名网友向她道歉。但这只是被郑灵华列入证据提交给法庭的近千个ID中的一小部分。2022年10月11日,法院开庭审理郑灵华的案件,这距离她第一次遭受网暴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不久,郑灵华的抑郁症复发;11月,她因抑郁症住进了医院……
刘学州的遗愿
追责网暴者的艰难,同样也发生在刘学州的舅妈柴俊燕身上。在收养刘学州的家庭中,除了姥姥,舅妈柴俊燕是和刘学州最亲近的人。2021年12月下旬,刘学州寻亲成功。但他发现亲生父母各自成了家,自己被生母“拉黑”微信,甚至生母在媒体采访中指责他强行向生父母索要房产。不友好的舆论瞬间压向刘学州,一些人说他自导自演炒作,还有自媒体大V发视频指责他“不懂感恩、心机深、白眼狼”。
无力面对网络暴力,刘学州在绝望中选择了自杀。那之后,悲痛的柴俊燕学着发布微博、尝试直播,在热心网友的帮助下,四处搜集网暴的证据。他们找到律师周兆成,希望完成刘学州的遗愿,“让那些在网络上丧尽天良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周兆成告诉羊城晚报记者,这些网暴言论严重的已涉嫌犯罪,应承担刑事责任;较轻的也涉嫌违法,应承担治安管理处罚法等行政违法责任。但他也承认,由于“涉及人数众多,往往‘法不责众’,维权难度大”。再加上刘学州自杀后,曾参与网暴的自媒体马上删除视频,导致律师团队取证难度加大。
今年2月13日,北京互联网法院对刘学州被网暴致死案进行网上开庭。自从去年立案以来,周兆成团队收集了2000多条涉及侮辱、诽谤、谩骂攻击刘学州的言论证据提交给法庭,这当中没有任何网暴参与者向刘学州道歉。
“我国当前对网络暴力立法不完善,从而导致公安机关打击网暴违法犯罪活动与人民法院惩治网暴犯罪‘出现分歧’。”周兆成向羊城晚报记者解释网暴法律维权的难点,“网暴一旦构成针对公民个人的诽谤犯罪,则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而提起刑事自诉,被害人又面临取证困难的尴尬境地。因而,遭受网暴后,被害人往往求助无门。”
网暴治理“在路上”
新的网暴仍在持续发生。近日,湖南省桑植县一名高三女生在百日誓师演讲上,因激情澎湃的发言和“瞪眼”的动作招致“你咬牙切齿的样子真的很难看”“最看不惯打鸡血的卷王了”等恶意评论。
“在集体心理中,人的智力差异削弱了,个性也消失了。异质淹没在同质中,无意识的特点占了上风。”在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时,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研究员朱巍引用《乌合之众》来说明网络暴力的群体性与无意识性。
“群体的盲目行为一旦形成舆情的漩涡,当事人的声音或者是理性的看法就很难站住脚。这时要保护当事人就好比在汹涌波涛中保护一艘飘摇的小船。”朱巍表示,网暴受害人事后追责的高难度,也导致许多网友觉得“法不责众”,所以更加无所顾忌地参与网暴。
在朱巍看来,治理网络暴力的关键之一,就是要让“每一片雪花”都承担相应的责任。“法是会责众的,例如寻衅滋事罪就对网络暴力有极大的震慑作用。”除了法律途径,平台也要负起惩治网暴参与者的责任,“捏造事实的人、转发多的人、话题创建者、恶意评论者、辱骂者,平台要根据他们参与网暴的不同性质及时作出处罚。这种追责方式比受害人独自走法律程序要快得多。”
治理网暴的另一大关键,就是要让平台在网暴出现苗头时及时查证事实,承担起对热门话题的审核责任,不能“一看有流量就推上热搜”。“当郑灵华遭到造谣,平台澄清事实的成本是不高的。而且在她开始维权时,平台不仅要及时把相关错误视频删掉,还要第一时间处理造谣者。”
朱巍呼吁,针对当下的网暴问题,应该专门制定一部“反网络暴力法”,让平台在治理网暴行为时有法可依,让受害者有更清晰完善的追责程序,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在治理网暴的路上,各大平台也在积极作为。2月28日,新浪微博发布消息称,在“一高中生百日誓师演讲”事件的讨论中,针对个别网友恶意调侃甚至人身攻击未成年人的言论,站方已对87个违规账号视程度予以阶段性禁言的处置。抖音平台已推出发文警示、负向内容过滤等功能,还成立了一支心理关怀团队,对因网暴等原因产生不良情绪的用户,实施专门的心理安慰与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