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狂欢到失控 梨泰院的窒息小巷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方冬

32名警察

沾染血迹的衣物、鞋跟脱落的皮鞋、破碎的眼镜……梨泰院踩踏事件中被清理出来的1.5吨遗失物，就放在首尔的一家体育馆里，等待它们的主人领回。

上周六，超过10万人涌入了韩国梨泰院参加万圣节活动——这里聚集了众多网红餐厅和夜店酒吧。

欢乐的气氛在夜里戛然而止。在一段长约5.7米、宽约3.2米的斜坡窄巷，瞬间挤进了300多人，而这里只有18平方米。人群里开始有人被挤压、踩踏，以至于窒息、心脏骤停……最终造成了156人死亡，其中有4名中国人。

这是继2014年世越号沉船之后，韩国出现最大规模的人员伤亡事件。

11月1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前往设于首尔龙山区绿沙坪站广场的哀悼场所，悼念事故中的遇难者。他在吊唁簿上写道：“内心的悲伤和哀痛难以抑制，我们会竭尽全力避免类似悲剧再次发生。”

随着越来越多事件细节被披露，民众不禁发问：梨泰院的惨剧，是否本该能够避免？

韩国总理韩德洙1日称，发生踩踏是治安人员不足以及制度缺失所致。

韩国《先驱经济》称，事发当日梨泰院一带的警察共有137人，但负责维持秩序和安全管理的警察只有32人。韩国最大在野党表示，梨泰院所在的龙山警察局每天要派出保护总统尹锡悦的警力达到700人。

更让人们不解的是，韩联社报道，梨泰院踩踏事故发生4小时前至事故发生，警方已经接到11个报警电话，但仅出警4次，还有6次则以 “现场已有警员出动”为由未采取任何措施。而离事故发生地最近的警察局就在130米之外，消防署和急救队也只有短短的250米。

就算事故发生后警察和救护人员出动，因为附近道路拥堵，阻碍救护车通行，救援工作几乎在接警一小时后才得以开展。

此外，龙山区厅也没有制定安全管理计划或要求道路管制等措施。人流管控措施是否到位显然会导向不同的结果。早在半个月前，10月15日至16日，梨泰院举行了“地球村节”，《韩民族日报》称，此活动吸引了上百万的人流量，由于是当地政府协办的活动，采取了道路和人流管制措施，限制车辆进入区域内，并引导人群朝一个方向流动。

“无限责任”

除了治安和制度上的缺失，事故发生地周边的狭窄道路也早就埋下祸根。梨泰院是首尔“八大商圈”之一。然而，仅梨泰院一条街上14处建筑物中就有6处存在擅自扩建的行为，尽管韩国相关部门曾勒令拆除，但商家都是交罚款了之。

韩国法律规定，为“行人的安全”考虑，道路的宽度必须达到4米以上。发生踩踏事故的那段小巷仅3.2米宽。原本巷口有5.5米，据韩媒报道，旁边的汉米尔顿酒店不仅超边界线建造，还在巷子中间的位置造了一个酒店出入口（有楼梯），并在更深的位置搭了一个10米长的铁制假墙，一下将这段路变成了3.2米的窄巷。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孩子们。”事故过后，有网友拍摄到梨泰院站附近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没有署名。

而那些具名的，包括韩国警察厅厅长、行政安全部部长、首尔市长等一众官员站出来纷纷道歉。在1日的记者会上，韩国总理韩德洙表示：“我们的政府对国民安全承担最终责任，负有无限责任。”

这场灾难为政府带来的危机或许是一时的，但教训是惨痛且永久的。2日，韩国政府表示，为防止此类事故再次发生，将制定综合对策，改革报警电话应对体系。

悲剧不会因为政府亡羊补牢而减少半分苦楚。那些被挤压踩踏遇难的156人，他们是孩子，是爱人，是父母，一场无妄之灾，让他们和家人承受了无尽伤痛。

现场

从狂欢到失控

韩剧《梨泰院Class》里有一句台词说：“大多数人会为了庆祝万圣节到梨泰院来。”因为是韩国新冠肺炎疫情政策放开后的首个万圣节，10月29日这天，大约10万人聚集在此，原本要度过万圣节的狂欢，却经历了韩国近8年来伤亡最惨重的公共事故。

这一夜，在梨泰院的五色灯光里，迷幻的音乐声、哭泣声、尖叫声中，一些人消逝，一些人幸存。

十万人

刘欣冉2019年从国内赴韩留学至今，完整经历了韩国疫情的收紧和放开。

在停摆两年多后，第一次“没有口罩”的万圣节活动回归梨泰院。10月29日，是万圣节前的周末，约10万人计划在这里来一场狂欢。

这些人里，包括刘欣冉，也包括在韩国生活、留学了10年的武汉人王坤。

王坤回忆，他20时30分许下了地铁，这边人还没出站，新到站的地铁又送出2000人。平时走到地铁出口5分钟的路程，他和妹妹用了1个小时。

据韩国《京乡新闻》报道，10月29日首尔地铁6号线梨泰院站的客流量达到了13万，而这个数值是前一个周六的近三倍，超过疫情前同期客流量近30%。

拥挤，是王坤对梨泰院的唯一印象。但在他的眼里，这不难理解，这里的酒吧很自由，对全世界的文化都开放。再加上韩剧宣传，受欢迎是理所当然的事。最重要的一点是韩国大部分的财阀和明星都住在那里，来这里也许可以看到明星。

王坤记得，到了22时左右，人流变得更加拥挤，但“大家脸上最大的表现就是很开心”。

混乱

不管是梨泰院的大路还是从地铁站出去的几条小路，都挤满人。

林悦今年8月才从中国来韩国延世大学留学。当晚，她与刘欣冉等几个朋友同行，她回忆说，路上人贴着人，所有人像石头一样都压着你，根本挪不动。她看到一个亚洲女生，整个人瘫软着，头和胳膊都往下垂，被一个很壮的男生扶着才没有倒下去。男生穿着黑色常服，看着像警察。林悦以为这个女生喝多了，还凑过去看，事后得知梨泰院发生了踩踏事故。

韩联社10月31日在节目中披露，参与救援的警察和消防员甚至一度被误认为参与万圣节变装的路人。路中央只有零星的人举着红色棒子在指挥方向，他们夹在人群中，随人流一起蠕动，“但是太挤了，（指挥）没有用。”林悦说。

林悦和刘欣冉都选择在第二个岔路口赶紧出来，旁边一条小路上人很多且是斜坡，第二条小路是平路，人也没那么多，但也是“拼了命才挤出来”。平常这样的距离只要5到10分钟，那一天他们用了50分钟。

在那条上坡路段，中国留学生王雨也和所有人一样，无法再往前移动。“我整个人都慌了，场面突然失控，我感到最慌的是人群像海浪一样在涌动，撞到我身上，一下把我架起来不能动，只能随着他们推来推去。”但她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她决定不往前走了，在原地停留几分钟，等人群稍微动起来时，她和同学往反方向走。出去之后，看到一辆辆救护车开进来，才知道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发生了踩踏事件。

在距离事故发生地不到5米的地方，王坤察觉到不对劲，路面到处是鞋子，以及天线宝宝的发箍之类的道具，甚至不远处有不少人躺在地上。由于梨泰院本身有很多喝酒的场所，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有人喝醉了？

直到他听到身边有人说发生了踩踏事故。王坤记得当时路面上大概躺了20人，多是年轻的女性，她们穿着cosplay的衣服，很多人的鞋子都掉了，脚上有很多印子。

王坤听到人群中有哭泣声，他和妹妹不敢说话，直冒冷汗，而旁边酒吧的蹦迪声仍然很响亮，完全盖过了警车的声音。

窒息

“如果不是一个高个子男生将我拉到高处，我可能已经被挤死了。”在首尔留学的日本大学生奈纱从梨泰院侥幸逃生，她向记者回忆起那个黑暗时刻，说了好多遍“感觉快要窒息了”。

22时15分许，危险降临了。

当时，奈纱和朋友从梨泰院的美食街出来，走进了一条3米多宽的小巷：“一开始，我们被人流推着往下走，同时还有人往上走，没走几步我和朋友就被挤散了，人群慢慢凝固住，听到后面有人喊‘一起推’，身后一股强力把原本留有的一点细缝挤没了，身体被紧紧夹住，感觉快要窒息。”

发生踩踏事故的小巷，一侧是汉密尔顿酒店的后墙，一侧是酒吧和商店，奈纱被困在小巷斜坡偏高处的位置，恰巧靠近一侧的楼梯，一名男生喊“拉住”，试图把靠边的人往楼梯上拉。奈纱的一只手伸在外面，被拖上了楼梯：“我瘫在阶梯上哭了很久，听到下面有人尖叫，身边的几个男生大叫‘前面有人摔倒了，不要推！’”

像奈纱这样侥幸获救的幸运儿是极少数，更多人被挤在坡道中央无处可逃。据首尔警方通报，梨泰院踩踏事故遇难者中有98名女性，远远多于男性。韩国安全专家协会会长李松圭对韩媒SBS分析称，以一人体重50公斤计算，如果有100个人，受困者至少承受5吨的重量，身材娇小纤瘦的女性被挤压后尤其危险。

23时左右，当晚也在梨泰院的李强尼看到许多人被担架抬走，也有趴在地上吐血的。马路的一侧躺着晕倒的年轻人，几十名救援人员正在给伤者做心肺复苏。每个人都紧绷着嘴唇，不断地重复着按压的动作，上下起伏，形成一大片人形波浪。

23时06分，此前手机一直没信号的林悦，收到朋友的消息，才知道梨泰院发生踩踏且有伤亡。

23时30分，刘欣冉看到，大马路已经瘫痪了，人很多车也很多，马路像是人行道，警察当时也进不来，警车强行开路才能到达出事的小路。

刘欣冉打了一个小时的车，凌晨0时30分才坐上车。路上他看到了新闻报道，最开始死亡人数是2人，路上看到这个数字逐渐增多。

离开梨泰院后，他决定以后不再参加万圣节庆典了。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林悦、刘欣冉、王雨、王坤、李强尼为化名）

来源：澎湃新闻（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