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归来
□许锋
一
我一直心存疑虑——电白因何叫“电白”?电,自是指电闪雷鸣,一种自然现象,与天地同生;白,应指白茫茫一片。电白处南海之湾,夏日里,风云突变,雷电交加,并不稀奇;但此地无雪,偶尔结霜,形不成势,与“白”无缘。
那“白”指什么?
电白有一种树,叫白木香,古已有之,为常绿乔木,树皮似与杨树、柳树无异,但皮内之干,为白色。但此类“白”木,并不少见,关键是这个“香”字。
草木之香,是大地对人类的恩赐。百花,因阳光抚慰、雨露滋养而馥郁芬芳于一时一季,虽很常见,也值得珍惜,闻之,让人神清气爽。树木,经年累月汲天地精华,凝神聚集化而为香,偏偏,又被闻到,便属“三生有幸”。
白木之香——只要树木活着,香便存在,只是,肉眼看不见;它无影无形,如人之经脉;也闻不到,隐匿于纤维之中,与纤维浑然一体,不张扬不招摇。
若苍穹之中,突爆一声霹雳,突现一道闪电,树木被击中,树干受创而留下伤口,甚至被腰斩而疮痍满目——看似不幸,那香却于伤口、断口处开始集聚、凝结,由无影无形而踪迹渐显,继而“结痂”“瘢痕累累”,脂便留驻。这一过程,非一蹴而就,极为漫长,可能十年,几十年,抑或百年乃至更长,或成“沉香”。
识别“沉香”——将含香之木放入水中,有的下沉,有的半沉半浮,有的如寻常之木浮于水面。沉得下、异乎寻常之木的,方为“沉香”。木入水而不沉或不全沉,盖因木中所含油脂多寡不一使然。
“沉”与“浮”对应,前重后轻,可组一词——沉淀。沉淀百年千年,年代愈久,香便愈“沉”;愈沉,愈香。沉香之“厚”,经历风吹雨打,如玉琢而成器,如人苦而强志、劳而筋健——世间万物,若非千锤百炼,怎能淬火成钢?
此种沉香,可遇而不可求。
电白却有。
电白因沉香而名扬天下。
南北朝时,电白有一位女性,名为“冼夫人”,毕生致力于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有“岭南圣母”“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之誉。冼夫人发明以沉香为主要原料的香囊,成为征战之中将士们防病、治病和疗伤的“护身符”。
唐贞观五年,唐太宗召见冼夫人之孙、高州首领冯盎。冯盎借机进贡沉香给唐太宗。唐太宗问冯盎:“卿宅去沉香远近?”对曰:“宅左右即出香树,然其生者无香,唯朽者始香矣。”
一生一朽——生而为香,朽而成香。生朽之间,大智若愚,大象无形。
二
细看那香。木纹之间,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或浓或淡,或薄或厚;如乌云密布,如曲水流觞。你不由得惊讶,若非天地造化,怎会有妙木如此生辉?
微闻那香。野野的树,质朴的木,经年的味——岭南的崇山峻岭、草木丛林、静夜鸣涧,在脑海中浮现。
轻捏那香。局部,如笼山络野;局部,如罘网连纮;局部,如白沙在涅。你若一定要将它比作老树粗皮,那是无知无畏者的轻佻与肤泛。
轻灼那香。木渐热,烟渐起,香渐散,却不熏人眼,不呛人泪;以手轻拂,香环耳畔、鼻翼、周身——不必有此动作,香随风动,气随人移,不消多大工夫,已是满室生香。
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香呢?
周邦彦写过“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李白写过“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李清照写过“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辛弃疾写过“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古往今来,以“沉香”为“引”者多矣。
只是,均未解其香之“道”。
也许,那香,于文人墨客,各有各的“品”,各有各的“格”,各有各的“境”。
一缕香,香出清雅,香出高洁,香出炎凉,香出百态。
香出冷暖,香出人情,香出风雨、溪亭、日暮、沉醉、归路。
不过,对于未曾见过、闻过者而言,不免过于诗意与空幻。
要我说,那香,似香非香;香而不艳,艳而不烈,烈而不切。可解惑,可开窍,可点迷津。可去浊气,可除戾气。
自然之香,才是真香。不扭捏,不作态,不搔首弄姿。
三
白木香,生于电白,长于电白,一千多年。一百五十棵沉香母树,被电白人紧紧地看着、护着。它们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植物,稀罕得很。
岁末的冬日,于寒风中,我走近一棵。
心怀忐忑。听见叶子在飒飒做响。看见叶子青翠而茂密。
叶子薄而长。长而不腴。
我想揪一片叶子闻闻,不成。母树,碰都不能碰。邻处,有嫁接的第二代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青草之鲜,朝露之洁,凝脂之纯。
以叶烘焙,入茶,“沉香茶”由此而生。
其实,将一小片沉香木投入水中沸煮,看似无茶,亦可成茶。
电白的大街小巷,便处处可见挂“沉香”二字的招牌。还有一座沉香文化博物馆。
美与香,须臾未曾分离——香草美人,香闺绣阁,香培玉琢。
千百年来,熏球、手炉、香囊、香筒、香插、香斗、香炉、香盘、香夹……只为静处的一缕香。
《清明上河图》,于熙熙攘攘的街肆之中,偏就为“刘家上色沉檀拣香”“轻描淡写”。
“约客有时同把酒,横琴无事自烧香”。古人“抚琴焚香”——清丽优雅之琴声与弥漫之香气牵系,生就如何的情愫?
今日,电白人,十万亩林,三千家店,几万从业者,一座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只为讲好沉香故事,让“香茶画花”四般闲事于千千万万小康之家浮现。
沉香,归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