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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之恋(二) 少年心事
一九七八年,我跟随父亲在新洲县毕铺中学读初中一年级(新集校区不到一学期,其余均在本部),父亲给我买了两本小书《唐宋绝句100首》《唐宋词100首》,嘱咐我有时间有兴趣就看一看。所选皆为精品诗词,每首诗词附有水墨意境画、注音注解及鉴赏文字。极端的应试氛围中,含英咀华,与这些经典诗词相伴,能与作者一起悲欢离合,一起悲天悯人,一起长歌当哭!刻骨铭心!
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是我那时特别喜欢的一首绝句,也许小诗的意境触及了少年漂泊的我内心的柔软,在小村,在田野,在河边,常吟诵,排遣心中的孤独和凄清!
宋词中,特别钟爱秦观的词《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觅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对这首词的理解,从水墨意境画开始,读画的时候,把自己读进去了,仿佛自己就是流落异乡的秦少游。
为何少年时代就喜欢,为何喜欢就是一辈子?——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只身南漂就职于白云山下的广州外国语学院附设外语学校(曾名广州外语外贸大学附设外语学校,现名广州市广外附设外国语学校),云山影绰,夜色渐浓,孤灯伴读,我终于体会到了秦少游在郴州的况味。秦少游的彷徨在郴州,在郴山,在潇湘;我之迷茫在广州,在云山,在珠江。
《唐宋绝句100首》《唐宋词100首》,几乎是伴随我初一、初二的唯一人文读物。那个时候,不自觉地跟随父亲等几个颇有旧学根底的人,掌握了传统语文学习的方法:吟诵。吟诵,也自然成为我阅读古诗词的一种方法。对这两百首绝句和词的审美体验,就是在吟诵中沉淀下来的。那时,我也常常翻阅父亲睡前阅读的《唐诗选注》,这本书没有鉴赏文字,只有注解,我特喜欢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也许是因为这两首诗,分别寄托了自己对于未来的憧憬和梦想。
毕铺中学的图书馆藏书不多,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有一些适合初中学生阅读的课外书籍。初中二年级,我借阅了苏叔阳写的《大地的儿子——周恩来的故事》,读了很多遍,不知不觉为少年周恩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情怀所浸润。升入初中三年级,仓埠教育组组长柳学祥先生,到毕铺中学调研,组织部分初三同学畅谈理想。柳学祥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甚至明说,一定要听听柳涤亚先生儿子柳向东怎么说。此时的理想,不再是板车夫,很远大,在心中,不敢说。被逼无奈,怯生生地说:“我的理想,就是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柳学祥先生和校长陈福英女士都不是很明白我的心思,像剥竹笋一样追问:“能否说具体一点,比如一种职业等。”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的理想是当总理!”众人愕然,柳学祥先生愣了半晌说:“好,好,好!”几天以后,全校,乃至仓埠地区,都知道毕铺中学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几天以后的周末,父亲因此骂了我一顿。但,说实话,心中不服,我不觉得我想当总理有什么错!
那时的初中,什么学科都开设,除了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所谓六大学科外,文化课还有历史、地理、生物、生理卫生等,居然都以不同的分值计入中考总分。初中课程,几乎奠定了我们人生应知应会和必备的常识,由此可知,那时初中课程难度和宽度是比较科学的。二十年后,我到欧洲、澳洲考察中学课程设置的时候,我才知道中国这个时期的课程设置还是相对科学的、合理的。我数十年的人生历程告诉我,那个时代的初中文化课的水准,铺垫了一生应知应会的基本功,超过初中范围就属于专业的范畴。少儿时期长知识重要,但是长身体也重要,形成坚守真善美的独立人格比起知识的增长和身体成长更重要!如果只是重视了知识增长、技能训练、能力提升,却牺牲了身体成长、牺牲了个性发展、牺牲了人格独立,对这样的问题我们怎能不反思呢?
毕铺中学读书,让我的足迹超出了五公里半径,初中的课程,让我知道了中国之外有世界,更让我知道了许许多多的令我仰慕的科学家和发明家,陈景润的故事令我感动,华罗庚的故事激励我自学,而苏叔阳写的少儿读物《大地的儿子——周恩来的故事》,直接改变了我的理想。那时人们觉得我狂妄,就是放在现在,人们也觉得夸张。时至今日,周总理对于我来说,只是曾经年少的追梦——父亲给我取名“柳向东”,当我能够自作主张的时候,悄悄改名“柳恩铭”以激励自己周恩来那样学习、工作和生活!——从板车夫到共和国总理的理想变化,源于阅读,源于视野的变化。这种独特的人生体验,让我深知,眼界决定境界,境界决定世界!毛泽东青年时代,如果没有穷游湖南数十个县,如果没有求学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经历,没有北京图书馆的阅历,没有上海的游历,不可能成为革命家、思想家、战略家。我的胞弟柳向前,如果没有高中二年级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的李白式的漫游,没有大学期间再次在大好河山中牛虻式的奔走,就不会有他大开大合、大气磅礴的诗歌!
儿时理想转换的心路历程,对我的人生和工作有很深的影响。我担任校长或教育局长期间,就积极鼓励班子成员外出学习,鼓励教师外出观摩,鼓励学生有空就游学。因为每一次交流或游学,都有可能改变师生的视野,都有可能提升他们的境界,都有可能改变他们的理想,从而改变他们的一生。究其实质,这也是阅读,阅读人生,阅读社会,阅读世界!
当总理的理想,终究只是梦想,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却是无悔的,因为自那时起,平庸就不再是我的人生选项,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斗是矢志不渝的信念!我还收获了数十年如一日,以周恩来为楷模进行道德约束的自觉!理想没有实现,又有什么遗憾的呢!——这种内心的体验和人生的历练,让我在数十年的教育事业中,坚持鼓励一线教师争做教育家,坚持提倡学生的理想前途教育!——后来研究《论语》,读到《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确信重视理想教育是孔子开创的儒家教育传统!
初中阶段,适逢百废待兴,即便是村边枯树,也仿佛充满春天的气息,勃勃生机蕴含其中!周一清晨出发,背上书包,带上酸菜,拎上大米,周六傍晚回家。每天的物质生活,就是稀饭、米饭、咸菜,而六天的读书生活,于我却非常充实。因为我在享受一种教书式的读书,学习效率非常高,理科成绩因而优秀。
数学教师是姜焕利先生,他教我两年多的数学,从第一堂课开始,到毕业前夕他讲中考模拟试卷,从来没有带一片纸进课堂。他的数学课,只带上三角板、圆规、粉笔,从例题到习题,从课本到拓展,所有的教学内容,都在脑袋里。布置练习题,都能准确表述,在教材第几页第几行。每堂课的延伸练习,都在脑袋里装着,临下课前五分钟,写在黑板上。他的绝活,无论你什么时候,问怎样的习题,他都能够几秒钟开始准确无误的演算和推理;我曾经三次拿全国数学竞赛试题中的平面几何题请教,以为能够难为他,结果依然闪烁几下大眼睛,便开始准确无误解答。他的严谨和博学,令那时的我油然崇拜,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他的全部教学过程,成了我课外模仿的内容。很多同学,当年曾经看到我在操场散步,手舞足蹈,比比划划,但都不知道,我是在模仿姜焕利先生把他的数学课讲了一遍又一遍,而讲授者和听课者都是我自己。十六年后,我在广州外语学院附设外语学校任教,研究学习心理学,从北美学者埃德加戴尔的学习金字塔的理论中,发现自己当年初中数学学习契合了学习金字塔理论中最高效率的学习方法——学会讲给别人听——而我则比这更高一筹:讲的人是我,听的人还是我!
教物理的是陶崇德先生。崇德先生练就绝品魏碑,我们佩服不已。自觉不自觉,跟随陶老师学起了魏碑。先生善于把握课堂教学节奏。一堂课复习、新课、练习、辅导、小结,看似平常的环节却被崇德老师经营得波澜起伏,兴味盎然。先生教学非常严谨。先生的课堂教学,非常重视学科的知识结构和逻辑关系,一堂课就是一个知识逻辑体系,用心听课者,学好物理是没有问题的。此外,先生还有一个少有的绝活,每一堂课,他写下最后一个汉字,打上句号的时候,十之八九,下课的铃声就敲响了。所幸,初三化学,也由陶崇德先生任教。亲其师,信其道,我学习热情当然源于对崇德先生的亲近信任,被崇德先生带进了一个十分严谨、严密、神秘的物理和化学的世界。用现在的话说,我是崇德先生忠实的粉丝,每天晚上就寝前,躺在床上,乘着熄灯的余兴,手舞足蹈模仿崇德先生讲物理或化学。再次契合了人类最高效率的学习方法,所以物理化学的学业成绩同样出类拔萃,考第一是常态,考不到第一是例外!
我因为崇拜姜焕利和陶崇德两位先生,自觉在课外模仿他们上课,无意中契合了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最高效率的学习方法“学会了讲给他人听”,而且我当年采用的是“学会了讲给自己听”,应该说比“学会了讲给别人听”的效果更胜一筹。这种最高效率的数理化学习,沉淀了我的数学思想、物理思想、化学思想,在我尚未接触哲学的时候,这些学科思想成了我的精神支撑。
我的数学、物理、化学三科成绩相对领先,还有一个其他人不具备的条件,那就是我能够阅读青年自学丛书。父亲业余时间,要给部分社会青年做高考补习,而辅导用书就是数理化自学丛书。父亲买了两套,一套放在学校,一套留在家里。家里的这一套,成了我数学、物理、化学最好的延伸读物。我读初中的年代,附近没有书店,没有小卖部,没有练习册出售,没有课外读物出售,除了老师布置的随堂练习,就是老师阶段性油印的练习题集。宝贵的星期天,如果不做农活,数理化自学丛书,自然成了我最好的辅助读物。虽然这套丛书,初中分量很少,大部分是高中的内容,然而教材编写遵循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和循序渐进的原则,往往理论问题精炼讲解之后,有着丰富的实践案例,即便是数学也不例外,华罗庚的优选法是著名的数学思想,在数学自学丛书中就有非常丰富的生活案例。时至今日,我依然运用优选法,来处理生活中的纷繁事务,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集中起来读书。其余平面几何、立体几何、三角函数、微积分等,都与大量的军事测量、工业测算、农业计算结合起来。对于我这样生活在农村,根本无法走进书店的少年来说,如获至宝,让我着迷,令我痴迷,伴随我走过了一个很多人以为很苦,我却认为十分快乐的初中时代。
从事教育事业已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比这套书更适合自学的教材,我觉得抛弃这套丛书的编写思路,是中国教育的一大损失,也是对中国最古老、最有生命力的“知行合一”的教育哲学的背叛。这套丛书,让我在初中阶段,自学了大部分高中理科课程,我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向父亲申请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高考,连续两年,遭到父亲的拒绝,父亲深知且告诫,如果我以初中生的身份参加高考,因为外语、历史、地理等学科无法缩小的差距,导致最好的结果可能就是以比较低的分数,考取中专或大专,而我按照正常的节奏参加中考,将一举成名。后来,我如父亲所愿,以所在学校第一名的成绩(黄冈地区第七名),考入黄冈高级中学。然而,父亲却让自己的学生、时任黄冈地区教育局副局长的陈爱群先生,将我的档案调剂到湖北省麻城师范学校。
我原以为,父亲是因为家庭负担太重,不让我读高中,考大学;同族柳立诚两口子都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愿意资助我上高中和大学,他们育有两闺女,膝下无子,支持我读高中上大学的前提是过继给他们家。父亲当然不愿意,我当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也许是在县人民医院的宿舍,见了他们两口子,他们的慈爱和善给了我定力吧!我暗思经济上有柳立诚叔祖的支持,坚持要读高中,和父亲闹起别扭。父亲的知己陈和泰先生出来斡旋,于是我妥协,上了湖北省麻城师范学校。
初中学习,无意中契合了埃德加戴尔学习金字塔理论中最高效率的学习方法,无意中契合了中国传统“知行合一”教育哲学思想,无意中学会了独立思考和自学,“无意”中上了湖北省麻城师范学校,而这些“无意”就是我教育人生的前奏!
(作者:柳恩铭 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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