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文化节目《斯文江南》再现曲水流觞,“网红教师”黄晓丹:经典往往让你不爽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龚卫锋
国风渐盛,文化综艺不断涌现,越来越多观众热衷于通过大众文化平台,走进文学经典。今年1月,文化节目《斯文江南》登陆东方卫视,邀请多位演艺名家、文化学者,以围谈、演读等形式,共赏江南文化代表性文人的经典作品。节目播出后,“斯文江南”“陆游和唐婉分手的真正原因”等话题登上微博热搜榜,引发网友热议。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黄晓丹是节目嘉宾,负责解读文本涵义。鲜明的观点被她娓娓道来,不少观众听得如痴如醉。黄晓丹还是知名传播平台“一席”的红人,曾在题为《随时间而来的真理》的演讲中,结合中国古代文学知识,分享对于人类终极问题的看法,收获无数粉丝。
近日,黄晓丹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独家专访,解析《斯文江南》节目模式的文化意味,分享人文学者登上大众传播平台的心路历程,探索中国古代文学大众传播的可能性。
古代人在雅集写诗,现代人聊聊就好
《斯文江南》共分10期,设置嘉宾围谈、演读等环节,走过绍兴、苏州、上海、宣州、杭州等五大江南地域,呈现当地文人、文学、文化。节目中,几位嘉宾围坐“曲水流觞”置景边,共话江南,饮酒作诗:羽觞飘到谁处,谁就吟咏一句诗文。古代规矩是谁作不出诗来就要罚酒,节目里改罚为赏——如果作出诗来便赏酒一杯。
羊城晚报:节目里有围谈环节,这种模式是不是可以追溯到古代的文人雅趣?
黄晓丹:形式上,有点像雅集,就是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兰亭雅集、竹炉雅集、海棠雅集都是这种形式的代表。古代人常在雅集上写诗,但现代人聊聊就好,每人写首诗,也很尴尬,对不对?围谈也有点像书籍朗诵会,现在很多书店里,作家出了一本书,在朗诵会读几段,然后同读者分享感受。
羊城晚报:设置“曲水流觞”这种文化元素,是为了增加仪式感?
黄晓丹:“曲水流觞”对古人的意义和对现代人的意义不同。对古人来说,因为古代交流不便,大家约好时间、地点见面聊天;对现代人来说,现代人的交流工具非常便捷,但注意力分散,不太有机会全情投注到同一个主题、文本上进行沟通,但围谈可以帮助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到经典文本,可能会达成深度交流,甚至产生思维火花。
羊城晚报:你们在节目中围谈时,达成深度交流了吗?
黄晓丹:目前为止还没有。产生深度交流有两个条件,一个条件就是围谈者非常专注,另一个条件是我们所谈的话题本身足够好。在节目录制时达到深度交流非常难。嘉宾在镜头前聊天的时间很短,不太容易快速熟络、建立信任,就某个话题进行深度碰撞。但在某些时刻,比如谈到一个不是特别深的问题,嘉宾不需要特别多的准备,仅靠文本语言本身就足以打动人。
羊城晚报:节目录到现在,让你印象最深的时刻是什么?
黄晓丹:是茅威涛老师讲述她扮演陆游的经历,她演了几十年陆游,在自己演艺生涯的每个阶段,对陆游的理解都不同。她自己变化了,所以对陆游的理解也发生了变化,那种联系很打动我。她读的诗有很多情感层次在其中,这就是一个人几十年的积累。
茅威涛讲的陆游“八卦”属于戏剧“再创作”
节目播出后,“陆游和唐婉分手的真正原因”话题登上微博热搜榜高位。网友热议这段古代“八卦”的同时,也质疑文献的真实性:越剧名家茅威涛的表述准确吗?
羊城晚报:作为学者登上大众传播平台,你有没有作心理建设?
黄晓丹:有。制片人许诺我这是一档严肃的节目,的确如此,内容没有太多戏说成分。但也有些问题,比如,我有个很大的心理困惑——受到节目形式、时长限制,不可能把事情说得很周全。学者写论文时,要求有论据、论证、结论,其中结论是最不重要的部分,但要到节目里去讲,常常只剩结论,缺失了论证过程。我们讲的观点,在特定语境中成立,若抽离语境,就不成立了。
羊城晚报:你会担心你输出的学术观点,被同行认为是错误的吗?
黄晓丹:会。我只能够在前期准备的时候尽量避免由我产生的学术错误。比如,文献引用不准确、结论过当等。最后效果如何,我无法控制。我只希望经过必要剪辑后,我的观点最多是经不得推敲,当同行提出质疑时,我补充一些节目未呈现的材料就能把观点圆回来,而不是观点完全错误。如果是后者,对我而言就比较麻烦。
羊城晚报:你在参加节目前通常会作哪些准备?
黄晓丹:我会翻阅相关的重点文学研究资料。比如,节目讲到范仲淹,我要看一遍《范仲淹全集》,还看了范仲淹与苏州有关的论文。观众通常喜欢听野史,但我没有看,因为虽然好听,但没有根据。我讲的内容必须有经典文献出处,而不是民间传说、网络传说。
羊城晚报:“陆游和唐婉分手的真正原因”话题登上热搜榜,你意外吗?
黄晓丹:能登上热搜榜挺好,虽然我没有在经典读物中见过这种说法,那句话也不是我说的,但茅威涛说出来,就没有问题。她的原话是,自己要演陆游时,并不理解陆游和唐婉的关系,说戏的老师告诉她两人分手的原因,帮助其理解剧本、演绎人物,并在越剧中呈现。
羊城晚报:所以,学者对于“戏说”的态度是什么?
黄晓丹:我在学校给大学生上古代文学课,会讲清楚,有两个“李白”。一个是在《李白全集》等可靠文本里出现的李白,另一个是《太真外传》里的李白,是让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的李白。像茅威涛讲述的“分手”故事,在学术范畴属于陆游的接受史,她讲述自己演的剧,是对于陆游形象塑造的一部分,这种“再创作”就没问题。
网文爱看就看,但如果语言变贫乏就很糟糕
《斯文江南》邀请了具备专业能力的老戏骨、实力演员、话剧演员等组成演读阵容,鲍国安、张铁林、孙俪、陆毅、李若彤都在其中。演读人出演文化人物,在棚内的戏剧演读场中,用声音表演由古代文学经典著作聚合而成的剧本,辅以意象化的音乐舞蹈,展开情境演绎。这是文化综艺向大众普及中国古代文学的一次尝试。
羊城晚报:你目前在向大众普及中国古代文学的过程中有哪些观察?
黄晓丹:很多听众、观众、读者对于古代文学的兴趣,超出我的预期。我收到很多反馈,大家收获的感悟、启发虽然零散,但也随处可见。我会要求自己,一个观点依据的准确,比它好不好听更重要。此外,最打动我的,就会是最打动观众的。当我真诚地讲述自己对作品的感悟,就容易获得观众同感,哪怕对方没有文学基础,也能获得感动。
羊城晚报:什么时候会有这种与观众深度互动的美好体验?
黄晓丹:我上课或做讲座时,最好的一种状态就是声音越讲越轻。当大家情绪同频时,我就非常省力,不需要调动语调去吸引观众注意力,可以轻声去讲,现场很安宁,大家全神贯注,这是很美好的状态。
羊城晚报:这种体验在你录《斯文江南》时出现过吗?
黄晓丹:很难。节目设置决定了现场不会出现交流状态,我甚至一度要寻找讲述的感觉。比如,我要讲金圣叹批《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直到录制前两天,都没感觉。后来,节目组同事跟我讲了当期嘉宾李若彤的经历,她演过的小龙女、王语嫣。我想到了《天龙八部》里,眼里没有尘土、内心非常干净的王语嫣最开始对慕容复的感情,十分契合长亭送别的场景。我跟李若彤交流后,她说“就是这样”!我突然有了感觉,会讲了。这种体验也是很愉快的。
羊城晚报:你在作古代文学的现代性解读时,通常会关注什么?
黄晓丹:2020年,当时新冠肺炎疫情刚开始,大家心情不好。我就开了网课,叫《和诗人一起梦游》,选择介绍那些可以解答我的生命问题的诗人。这个奇怪的体系里没有李白,但有杜甫、吴伟业、文天祥。我想把我领悟到的东西用一种观众可以听懂的语言呈现。但我不去考虑他们的喜好,也不需要额外寻找话题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一般,我觉得有趣的故事,我好好地讲,听众就一定会感兴趣。
羊城晚报:现在很多青少年爱看网文,你会劝导他们吗?
黄晓丹:第一,我觉得爱看就看。第二,如果学生真的来跟我讨论“看网文或者爽文好不好”这类问题,我就会说,中文系的人要获得的一种技能,就是具备语言的丰富性。所以,如果你看网文,增加了语言丰富性,让你同时拥有学术语言、文学语言、网文语言,那很好。但如果你看网文的结果是使你的语言变得更贫乏了,导致你只会用网络用语了,那就很糟糕。
羊城晚报:对比之下,文学经典语言的功能是什么呢?
黄晓丹:我看过很多文学经典,不管中国还是西方的,其情节都不是向着让你“爽”的方向推动的,它常常是让你不爽。但是,在不爽中间,你可能会获得更深的思考、更长久的养料。
更看重“我是谁”,而不是“受欢迎”
近年,文化节目的高热度,也带火了众多文化名家。他们擅长在节目中深入浅出、输出观点。于丹、康震、蒙曼、郦波、戴建业等都是颇具影响力的“网红教师”,黄晓丹一年前通过“一席”公开课小红一把后,对于成名,显得十分谨慎。
羊城晚报:你觉得《斯文江南》这档节目的观看门槛高吗?
黄晓丹:据我妈反馈挺高的。主要是观众对文言文的文本不熟悉,坐在电视机前没有耐心缓慢获取信息。虽然如此,但节目用围谈、演读等方式展现文言文,是目前最生动的方式了。电视里的人拿腔拿调慢慢读,观众更容易读懂一点,而且节目组在文言文字幕下方会配白话文翻译。
羊城晚报:如何理解文言文在节目内容传播中显得曲高和寡?
黄晓丹:这并不是文言教育缺失造成的。那些经典文章在古代也不好懂,它不是一张便条、爽文,而是非常浓缩的、信息含量很高的、语言技巧很复杂的文章。所以,如果这档节目可以给观众带来一点兴趣,让大家感受到文言文的魅力,进入学习的第一个环节——开始去读,这就不错。现在知识资源丰富,如果你对文言文感兴趣,很容易找到网课。
羊城晚报:你如何看待“网红教师”这种标签?
黄晓丹:如果有人说我是网红教师,我会回一句“真的吗”!我心里面就会想,我还是赶快回家写书稿吧。我们在看待“网红教师”概念时,往往容易强化一些外在的、偶然性的元素,弱化了学术性、思考性等教师更本质的元素。我更加看重“我是谁”,而不是“我是不是受欢迎”。
羊城晚报:会有顾虑吗?
黄晓丹:当我真要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内心会有冲突。一方面,你走到大众媒体之下,会不得已被置于大众的审视之中,所以我有可能会获得喜欢或批评。我其实还是挺害怕批评的。最近一年,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尽量避免讲错,如果真有批评,也不要太在意。不然,那些我认为很美好的东西,可能就没有机会讲出去。